康正果:斷缺的哀悼--安妮.卡森及其新作《夜》 - 康正果

康正果:斷缺的哀悼--安妮.卡森及其新作《夜》 - 康正果

古典學(classics)在美國大學本是個冷門學問,該領域以講授和研究古代地中海文明為主,重點是古希臘羅馬和希臘化世界的文化、歷史、社會及傳世的文史哲典籍。儘管那些用希臘文或拉丁文書寫的文本只有極少數受過訓練的專家才有能力閱讀和譯解,但對英語世界的人文學科來說,其重要性和本源性絕不次於我們的國學。國學在幾十年的荒廢後近年來漸趨復興,在商業大潮的激盪下,如今已呈草木瘋長之勢。而古典學在英美的學術殿堂中則是點在祭壇上的長明燈,它幾百年來幽光清冷,一直都在岑寂中熠熠生輝。本文要談論的加拿大詩人安妮.卡森(AnneCarson),多年來在北美諸大學即以講授古典學著稱,她集學者與作家為一身,被耶魯的布魯姆教授推崇為當今英語世界中最優秀的詩人。筆者身為中文教師,雖處英語世界,平日讀英文實遠少於中文,因而對英語文壇的盛事一向孤陋寡聞,最初之得聞安妮.卡森的詩名,還是從本系同事孫康宜寫那篇《布魯姆訪談》時間接聽說來的。
布魯姆在他的巨著《天才》一書中曾將艾米莉.勃朗特的詩風與安妮.卡森相提並論,他甚至把「天才」這個只有他書中那一百位世界級經典作家才配享有的稱號也派給了安妮.卡森,說她是「在世的諸天才之一」,而且稱讚她為「智慧作家」。MarkCochrane在一篇評論中指出,按照布魯姆的排名榜規則,一個詩人是否配享他那個「天才」的稱譽,極大地取決於該詩人所參照的文化權威和追隨的源流,也就是說,要看他或她用典(allusion)的品質如何。布魯姆一向以力挺「西方正典」著稱,而安妮.卡森本為古典學教授,且譯有不少古希臘羅馬文學經典,她之所以特別合布魯姆的脾胃,是因為她在寫作中力避粗俗,從不煽情,更不濫情。她甚至在講述她破裂婚姻的故事中都要添加希臘古典的調料,盡量運用其古典學問,以掉書袋的方式發揮一種她所特有的後現代顛覆作用。就這一特點而言,她可以說是用拼貼(collage)的方式把古典與現代並列在一起,從而創造了她特有的敘事抒情。
就中文讀者的詩趣來看,安妮.卡森的詩風可能會略嫌乾澀,她那些源於古典的後現代悲哀書寫在英語世界雖備受推崇,但勉強翻譯成中文,恐未必適合普通讀者的口味,很難談得上有甚麼特別的感人之處。在此,我不妨試譯出她兩篇與中國相關的短句,讀者自可作略窺一斑的觀覽:

"LuckTown"
Diggingahole
Toburyhischildalive
Sothathecouldbuyfoodforhisagedmother
Oneday
Amanstruckgold
《幸運鎮》
挖個坑
活埋他的孩子
好買糧養活老母
有一天
一個人挖出了黃金

"TownofSpringOnceAgain"
'Springisalwayslikewhatitusedtobe'
SaidanoldChineseman
Rainhisseddownthewindows
Longingsfromagreatdistance
Reachedus
《春來鎮》
「年年春依舊」
一位年老的華人如是說
窗外雨潺潺
來自遠方的渴念
傳到了我們身邊

對於中國的古典文學,布魯姆和安妮.卡森想必多少都會有所涉獵,但未必有多麼深入的理解。比如《幸運鎮》一詩,以我的讀解,詩人顯然化用了二十四孝圖中「郭巨埋兒」的素材,算是有出處的用典。這則被魯迅詛咒為最黑暗的舊時代兒童通俗讀物,經過加拿大詩人的處理,似乎產生了一種將陷入貧困與意想不到的財富拼貼在一起的效果。而「年年春依舊」一句,置之中國舊詩詞中,也頗有似曾相識之感。但就中文的欣賞趣味而言,這些詩行好像均無多麼豐富的詩意可言,由於詩句間枯澀的斷裂,中文詩所講究的情思或意味已在不連貫的行動中紛散於空洞。琢磨着那些咀嚼不出滋味的詞語,你也許會有擱淺在灘地上乾晾的感覺。安妮.卡森如是界定詩人:「詩人是某個與他人同桌赴宴的人,但有時候他感到匱乏。處在別人視之為充足和滿意的當下情境中,他往往會產生不在場的感受。」這個不在場的斷缺感,正是安妮.卡森在她今年新出《夜》(Nox)一書中所要傳達的悲哀。
安妮的哥哥邁克1978年因犯販毒罪而逃離加拿大,此後一直流浪歐洲和印度,居無定所,在阿姆斯特丹的歲月,竟潦倒到在樓梯底下的角落裡容身過夜。在他逃亡的二十來年中,安妮和父母只收到他幾封沒有發信地址的明信片,接到過他打來的五六次電話。有一次邁克打來電話,安妮告訴他:「母親死了。」他說:「是啊,我想是吧。」安妮又告訴他:「你讓母親特別痛苦。」他還是說:「是啊,我想是吧。」邁克對母親死訊的麻木反應活畫出他這類流浪漢棄絕親情的生存狀態。他在外面過着雙重的逃亡生活,一方面逍遙法外,一方面也以他隱秘的苟活給惦念他的家人製造了缺席的遺憾。他於2000年在哥本哈根病故,兩週之後,安妮才從其遺孀打來的電話中得知他的死訊。她寫這本回憶錄性質的文字,就是為悼念死去的兄長。
按照家醜不可外揚的通則,像邁克這樣拿不出手的哥哥,應該說是很少有作者願意將其人及其事寫成書公之於眾的。邁克從小就不安分守己,且常以「書呆子」謔稱他勤學的妹妹。對這樣一個不務正業,累及家人的兄長,安妮不怨恨也不嫌棄,且有勇氣把他那些很容易被外人視為可恥的事情以哀憐的口吻縷述出來,這一不揣鄙陋的後現代暴露作風,可謂此書的首要特質。

此書仿中國古代的版式和裝幀,在西方出版物中似為首見,這又是它另一引人注目之處。它採取了古代佛經刻印常用的梵莢本方式,拿在手中,讓我想起了從前商號裡帳房先生桌子上記帳的摺子。這本兩指多厚的摺子書,開本的大小是標準的《聖經》版本,豎起來擺在桌上,恍如一塊青石墓碑。從首頁到末頁,折疊着連接在一起的書頁均無頁碼,如將它提起來,自然下垂的紙張恍如抖落的布匹,讓人從外形上直覺到記憶的如瀑如流,哀傷的連綿不斷。在該書的第一節卡森說:「我本想用五光十色填充我這本悼亡之作,但死亡令人嗇於訴說。面對死亡,實無話可講。他確實已經死去。這是愛也改變不了的事實,不管說甚麼都是白說。我無論怎樣召喚他曾有過的韶華,也都是平淡無奇的往事。於是,我思考起有關歷史的問題。」為了補充文字敘述的空洞和無力,卡森充分發揮了拼貼藝術的功效:在文字頁之間的空白頁上,她插入大量實物的複製畫面,有照片,有墨痕筆跡,有死者寄來的信件和剪貼在一起的郵票,以及各種可以顯示死者曾經存在過的痕跡。這一別致的設計頑強地突出了活着的人竭力捕捉遺失,費心填補斷缺的癡念。同時,它也顯示了藝術作品那種將紛亂的碎片聚合框範起來,使流逝的東西凝固在視覺向度中的功效。總之,這是一本圖文並茂的書,它使你的翻閱不再受循序而進的限制,你可以把它手風琴一樣張開,隨便翻到哪一頁,都會被那上面的一段話或零亂的印刷痕跡喚起一種物是人非,世界在褪色的迷惘。

此書的第三個特徵,也是作為古典學教授的卡森最擅長的一手,即在其哀悼亡兄,回憶往事的敘述中,不惜篇幅,並列地排比古典大家的作品,從而建立其哀悼敘事與羅馬的哀歌(elegy)詩人卡圖盧斯(Catullus)以及西方的歷史學之父希羅多德之間的傳承關係,進而賦予哀悼敘事以書寫歷史的價值。按照卡森的闡述,「歷史」一詞在希臘語中是「詢問」的意思,一個就某事的種種情況去四處尋訪的人即可稱其為historian。「正是在你詢問你所瞭解的某事時,你起到了使其延存下來的作用,你必須把它記下來,把它做成一個可以記載它自己的東西。」按照這個說法,歷史就是些從不斷消逝為「無」的事件中搶救出來的片片斷斷。死亡也使死者歸於無,哀悼敘事因而在一定的程度上起到了類似於書寫歷史的作用。特別像邁克這樣二十多年逃亡在外的人物,他的死去讓安妮.卡森最難以疏解的悲哀是一種茫然的無知感,想憶舊卻斷然無所可憶的空洞感。於是她只有通過東拼西湊,把盡可能獲取的有關邁克的遺聞遺物堆積到這本摺子中,一任其零亂無序地被複製在紙面上,以重構那斷缺的狀況來慰藉其無知的缺憾,聊以滿足她「詢問」的欲求。
此外,卡圖盧斯憑弔其兄長的那首哀歌,既是卡森最喜歡的古詩,也正好與她哀悼邁克的敘事,千載之外,遙相呼應。她在此書的扉頁上照錄了該詩的拉丁原文,而且對詩中的每一個詞都詳作疏解,一律排列在摺子本的左頁上,從頭到尾,為讀者編寫了一個英文解釋的拉丁文詞彙表,所佔的篇幅幾乎比敘事正文還多。對於這一部分內容,即使是絕大部分英文讀者,也讀不出來甚麼特別的含義,更不要說我這類ESL──英文作為第二語言的──讀者了。按照MeghanO'Rourke的解釋,此書的書名「Nox」即拉丁文的「夜」,也是夜女神的名字,而此三個字母的詞正巧包括了英語的「no」。夜女神司掌睡眠、命運和死亡,用夜這個黑暗中模糊無知,沉寂無聲的意象來包裹喪親者不可言說的傷痛,大概就是作者起這個書名的用意之所在吧。
至此,安妮.卡森已把布魯姆檢驗「天才」所標舉的用典品質發揮到極致,以致達到把她的古典學教學和敘事性抒情混合在一起的地步,而這種用零碎材料和雜拌製作(fragmentationandpastiche)拼湊的文本構成正是典型的後現代文藝特徵,也是當今女性書寫篡改「正典」的顛覆方式。在安妮.卡森的作品中,古與今兩種極端對立的素質被綜合在一起,且熔冶出簡潔和穩重的風格,使其文字的瘦硬特富有堅實的質感。但這種將古典的崇高與後現代的破碎混合在一起的文字組合,會不會有違古典主義最講究的「宜稱」(decorum)原則呢?面對這樣的創意,尚不知堅守其「正典」標準,且不怎麼喜歡女性主義文學的布魯姆會有何觀感。
2010年8月19日

康正果
美國耶魯大學東亞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