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浮名與我無縈絆《程硯秋日記》讀後之四 - 章詒和

章詒和:浮名與我無縈絆
《程硯秋日記》讀後之四 - 章詒和

抗日戰爭期間,梅蘭芳一路南下、蓄鬚明志是公開的反抗,程硯秋蟄居京郊、歸隱務農也是徹底的反抗。他甘心自沉,沉入社會底層。兩廂比較,程硯秋選擇的人生路途似乎走得更為艱難辛苦,單是務農,就費盡心力。不難想像,這對於一個經濟富足、生活優裕的名伶來說,需要多大的決心和勇氣啊。
有關農事的部分,在日記裏佔據了主要部分。程硯秋不但記下自己在田間地頭幹了甚麼,還寫下自己幹活的心情和感受。很概括,整天的活兒,落到紙上不足一行;很細緻,連送給每個幫工的青布褲都有價格標注。他既兢兢業業,也津津樂道。我真的不大明白,一個日日應酬不斷、夜夜粉墨登場的大角兒,怎麼就獨自住在鄉下,且那麼地習慣於農家辛苦,習慣於粗糙環境?在演藝道路上,他是快步如風。在青龍橋務農,他的步子也是邁得虎虎生威。熱鬧職業與底層生涯,程硯秋都一樣地投入專注,一樣地興致勃勃。真不簡單!
下面,是日記裏幾項農事的記錄。寥寥數語,一句喟歎,可知其生計的難易,也可見其人生的態度。
治安軍趙隊長,朱隊長來訪,趙隊長問我起居,吃粗糧他不相信,臨走至廚房參觀,掀起籠屜看裏面均係黃金塔(作者注:即玉米麵窩頭),可證明我並未說謊。黃金塔顏色的確與買者不同,因係自磨故。外界人理想不知我有多少錢,多樣享受呢,自己苦他等如何曉得,說無錢他等亦不信,名之累人有如此。人生處世黑白,憑人所視各有觀測不同,叫我亦不知做人是應如何做法。
我若能常有黃金塔吃,就念阿彌陀佛了。(1944.3.22p401)
……刨土極累,小小一坑如此累,若思瓦匠等莊稼人之勞累,萬分之一亦較不足,真慚愧。(1944.5.16p414)
練習貼玉米餅子,不錯尚好。夜大雨。第二天妻女來洗衣服,即將初學的貼餅子奉上。(1943.8.19-20p353)
來數日連做10日飯就累得如此,可見人不要太享舒服,做老太爺,奴才事就做不下去,天天吃玉米不慣……晚飯熬冬瓜攤雞蛋,皆自做,甚感有趣味。(1943.8.25p354)
自做飯,覺由早至午甚忙,吃完飯,洗碗打掃畢休息真感舒適,人真該每日勤勞,才感痛快,不然亦不覺休息時之愉快。(1943.9.10p357)
至地內幫老王種蒜,種了四扇是八畦,備明日澆水,用手扒糞亦不覺其髒,常與大糞堆接近久而不聞其臭,並感其是珍寶一般看待……明日裝碌碌備澆水,請他們喝酒確是應請。(1944.3.14p399)
看裝碌碌極順利,澆水大唱碌碌歌。酒一斤,羊肉一斤吃了大家很高興。(1944.3.15p399)
磨穀10斗。天極熱,睡了4小時,澆松樹14桶泉水,代鄰居老婦人打了4桶水,今日甚對得住所食兩頓飯了。(1944.6.21p421)
(大熱)送洗臉手巾4條與地內工友,皆大歡喜。(1944.6.26p422)
晨鋤街門外之草,出汗極多,西紅柿插秧,這一日勞動未虛過,甚對得住老天。(1944.7.9p424)
回鄉正好,玉泉山內割穀,至地內與工人每一條青布褲。若按市價買,要200多元一條,他們很高興。(1944.9.5p435)
至玉泉山幫同割芝麻,很多幫扛芝麻捆,預備兩天割完,結果一天,所幫勞累甚值得。今日未睡午覺,感精神甚佳……回家後看兩大堆老玉米,已均脫去外皮,原來左右鄰居為剝皮燒火故,所以甚快剝完。(1944.9.14p437)

挑老玉米棒40餘挑,肩臂腫,然而極有趣味,甚對得過今日所食之消耗量。夜貪凉應注意。(1944.9.15p437)
早晨左右鄰居來穿玉米粒,甚緊張,為貪圖玉棒骨故,因燃料貴而不易得。我們備快穿下來好拉進城,真一舉兩得,一整天穿了五分之三粒籽。大家甚興奮,人多好辦事……永源來帶熏雞一隻大嚼。(1944.9.16p437)
至地內幫同割高粱,天欲雨急趕回收玉米豆……收畢天晴,老天真鬧玩笑不小。(1944.9.18p438)
落雨,獨自將玉米挫出曬。滿頭大汗,有趣。(1944.9.24p439)
獨自將玉米豆曬收,吃到嘴裏確不易,滿頭大汗。吃窩頭尚如此困難,其他可知。(1944.9.25p439)
挑玉米過北院,30餘挑……肩較上次所挑時疼痛減輕,想肩頭已有了抵抗緣故。(1944.10.7p442)
我有意抄錄的是,程硯秋種玉米直到吃玉米麵窩頭的日記片段。用意很簡單──希望我們能體會到人類真正需要的東西,其實不多。但就是這「不多」的東西,要耗去多少心血。程硯秋京郊務農,已是四十上下的歲數。那時,他名滿天下,藝術上爐火純青,經濟上盆滿缽溢。在上海一個檔期唱下來,存入銀行的是金條。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個吃香的、喝辣的主兒了。論常理,人過好日子容易,回頭再過窮日子就難了。偏偏程老闆一反常理:農活幹的滿頭大汗,他說「有趣」。忙的未睡午覺,他感到「精神甚佳」。挑玉米棒子肩臂腫了,他覺得疼,「然而極有趣味」。用手扒糞,他「亦不覺其髒,常與大糞堆接近久而不聞其臭,並感其是珍寶一般看待。」對於吃鹹菜啃窩頭,他說:「若能常有黃金塔吃,就念阿彌陀佛了。」青龍橋的日子有如清水磨刀,細細地流,緩緩地行。究竟是何原因,能讓他如此安然?毋庸置疑,遁迹歸隱本身就飽含一種民族意識、一份家國情懷。但我以為,從個體意識方面來看,程硯秋長達數年的沉寂,更大程度是源於個人秉性、心理狀態、人生目的、閱歷及感受。在日記中,他坦承「常感做官之無味,尤其做現代官。極想子弟務農,他等心理恐不我同……因極喜園藝生活,與世無害,始其因收其果。戲生活暫停止,不能不作另生活,以免白食無可對天之事。」(1943.5.8p333)1943年12月9日,他路過一片墳地,晚上在日記裏這樣寫道:「因沿途所見均係墓地土饅頭,知自己何時做了饅頭餡,不愉快而歸。名利貪來不過如是。」總說「絢爛之後歸於平淡」,程硯秋是絢爛之時便在尋求平淡了。羅癭公的培養和長久的自我修煉,在國破家亡的特殊背景下,使程硯秋頗似一個熱衷於經營園林的明末文人。園林中呈現的並非窮困,而是主人的操守與閒適。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裏,程硯秋去頤和園賞花,歸家後寫道:「頤和園花開甚盛,自家院內丁香,海棠開亦極佳,連年春季外出,園中所有之花未見其開落,今始見之。年年苦籌衣食計,不知院內有花開。」(1943.4.22p328)看來許多微不足道的瑣事,忽地都變成了生命的詠歎──讀後,心中自是一驚。是啊,出身貧苦,性格堅忍且自幼發奮的程硯秋,於艱辛中磨礪出的是從容態度,窮也過得,富也過得;在壓抑中打造出的是一根不會彎曲的脊樑,上也上得,下也下得。所以,在他眼裏,所有的要人都是演員,都是在表演。在他心裏,唱戲和務農都是一樣的,都是手上的「活兒」,無非是苦籌衣食的方式罷了。種,刨,灌,鋤,割,曬,挑,扛,磨……以及買料蓋房等,最不擅長的經營,他卻最為着意,字裏行間的味道也最濃。帶着辛苦,帶着感受,也帶着淡淡詩意。
若問,程硯秋快樂嗎?

看天上日出月落,聽山中禽鳥啾唧,是他的快樂。和孩子們一起捉蟋蟀,是他的快樂。他的快樂還有:「一日午飯後至玉泉山落雨至一泉喝水,步行而歸。走路甚多,這才不失來鄉間意義。夜大雨,聞此大雨之聲極歡喜。」(1944.6.28p422)當然,程硯秋還是個助人為樂的人,代鄰居老婦挑水,他快樂;與幫工一起喝酒吃肉,他快樂;送工人毛巾、青布褲,他快樂;給村子裏蓋廁所,他快樂。「路上見一老婦人被自行車撞倒,看極痛苦,即與其40元雇車,叫小六扶其上車而去,心裏甚覺愉快」。(1945.2.19p470)
無人喝彩,從不影響他的做人興致。「浮名與我無縈絆」,程硯秋有更高的自我期許。
煞 尾
程硯秋的抗日態度是異常堅定的。他拒絕為日本人唱義務戲,他在火車站直接和惡勢力衝撞,1944年3月深夜,日本憲兵和偽警闖入程宅搜捕他……各種脅迫,紛至沓來。日記裏記錄着程硯秋對日本侵略者的痛恨,對官府吏員的鄙夷,對前途的關切與揣測。梨園行的人都很佩服他,說:程四爺是條漢子,「有種」,「好樣的」。
但是,程硯秋畢竟是個以唱戲為生的伶人。他要養活一家人,要一手托個戲班,要維持場面、體面和情面,要照顧親戚,要打點朋友,要周濟手下,還要隨時對向他伸手求助的人施以援手。再說了,梨園行的人一心唱戲,不管是袁世凱聽戲,還是毛澤東接見,在他們眼裏都是觀眾,看客。程硯秋一輩子結交了不少政壇人物,反動者如王蔭泰,革命者如賀龍。日記裏也記錄着他與這些人的往來,交往的內容多為應酬,屬於私誼,與政治並無干係。不稀奇!從古至今,有名的藝人不可能脫離政界人物和商界大腕。現在不是也如此?可能更甚。日記裏還寫有許多人情世故的細節,很有趣,我們能看到程硯秋的真性情。
日記比較令人失望的地方,在1949年後的部分。既少,也碎,不知是程硯秋自己越寫越少,還是程永江有所顧慮,把它編成這個樣子。

我和同事一向以為程硯秋從1949年到1958年期間,是非常重要的人生階段。和梅蘭芳相比,程硯秋是積極的、最早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名伶。但是,有主見的程硯秋不是無條件地順從。凡涉及藝術問題,他的原則性和堅定性就顯露出來,在態度上比梅蘭芳激烈。比如,當禁戲禁到大家無戲可看,劇團也無戲可演的地步,他站出來,怒稱文化部戲改局(即戲曲改進局)為「戲宰局」。凡涉及藝術問題,程硯秋的專業性,學術性就顯露出來,其水平之高甚至為學者所不及。比如1950年即提出戲曲要培養專門編劇人才,且與大學洽商合作;要研究和保存戲曲文獻,要撰寫《中國戲曲志》,百科全書式的《中國戲曲通典》,《中國戲劇史》等;要建立戲曲(音樂)博物館;要建立國家劇院;要建立完善的國劇學校;要採集散落在民間的戲曲資料。有趣的是,程硯秋五十年前的所有建議,成為此後五十年我們戲曲學科建設的「線路圖」。現在新疆的「十二木卡姆」,被定為聯合國非物質文化遺產。要知道,是程硯秋立下了頭功。1950年赴西北考察,一眼認定這幾近失傳的十二套大曲為無比珍貴的民族音樂成果,隨即向王震提及此事並獲得重視。
程硯秋只活了五十四個年頭,彌留之際念念不忘的是被禁演的《鎖麟囊》。
生命如秋葉,飄然離去;藝術似春水,柔軟又綿長。
章詒和
北京守愚齋
201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