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西施究竟姓甚麼? - 張大春

張大春:西施究竟姓甚麼? - 張大春

蘇曼殊的《題拜倫集》是極知名的一首詩:「秋風海上已黃昏,獨向遺編弔拜倫。詞客飄蓬君與我,可能異域為招魂。」這一首向拜倫招魂的名作也招來了更多的惆悵和迷惘。
這得從原本不相干的一首詩說起。蘇東坡詩〈次韻代留別〉:「絳蠟燒殘玉斝飛,離歌唱徹萬行啼。他年一舸鴟夷去,應記儂家舊姓西。」此詩不難懂,用的是民間故事裏的范蠡和西施,於伐吳功成之後,「參差煙樹五湖東」的典故。可是,後人據此指稱:東坡這首詩的末句是犯了湊韻之病──說得淺白些,就是為了押韻,不論字詞是否生硬允當,湊意強用。指點猶疑的其中一人叫王楙,他在《野客叢書》中拈出此案,並聲稱在查考了《寰宇記》之後而斷言:「東施家、西施家,施者其姓,所居在西故曰西。」也就是說:西施、東施都姓施,無論是不是為了兩姝之媸妍必須有別,總之應以居住地的方位分辨。持論雖然如此,王楙還是相當體貼地給了個下台階:「坡公不應如是疏鹵,恐是『舊住西』傳寫誤耳。」
可是「西」這個字不能簡單立說。一般為東坡辯者極易招「英雄欺人」之譏,彷彿詩史上的大方家們絕對不會犯錯,一旦犯錯,反而成為他人不能犯此的特例,以及常人不能及此的美談。不過,「西」字本來就是個姓,而東施又是後來輾轉附會而生造出來的一個人物──為了和美人相映成趣,則非但要有一位笑顰的醜婦,此婦還非得住在西施的對邊不可。這,就得岔出去說了。
清人沈濤是「護蘇」基本教義派,他《在交翠軒筆記.卷四》裏有意和王楙打對台。首先,沈濤舉證:在《戰國策》裏就有「西姓」,《姓苑》雖然把這個「西」姓附會成西門豹的後人,可是,翻看更早出的古籍,《左傳》中即有「西鉏吾」、「西乞術」,單性西的早已自立門戶,不一定要跟着西門家。
另外,「西」字和「先」字是相通的。《文選.七發》注:「先施即西施也。」《戰國策》也有記載:「魯仲連謂孟嘗君曰:君後宮十妃,皆衣縞紵、食粱肉,豈毛廧、先施哉?」原文下面有小注:「今本《國策》仍作『西』,蓋淺人所改。」這樣說來,「西施」本來就是「先施」。
沈濤的結論很硬:「然則西施故姓西,『施』乃美人名耳,與『嬙』、『娵』一例。王氏(按:即指前文索引的王楙)以不狂為狂,抑何可笑!況詩人寓興,更不應作此膠柱之論。」為了一個字,這場架隔空吵了快一千年。
話說回頭,施亞西,是一位畢生致力於詩詞教育的女詩人。一九二三年生,浙江杭州人。一九四四年浙大畢業,是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的教授,曾編、撰過《中華詩詞年鑒》、《上海當代女子詩詞選》、《寫作教程》、《和青年朋友談寫詩》等許多著作。亞西老人也擅丹青,花卉尤其是作手,或許是個性的關係,作品不輕易示人。據說她曾經寫過一首〈讀《蘇曼殊》文集〉:
獨向遺篇認淚痕,秋風斷雁不堪聞。萍蹤四海徒悲國,君弔拜倫我弔君。

蘇曼殊招拜倫之魂,亞西老人復招蘇曼殊之魂,這還不夠,我又從上海的朋友那兒得到了第三首,詩是寫給亞西老人的,據云這位作者(也算是蘇曼殊的粉絲)曾經落腳台灣,是一位兼通詩畫的老教授:
海望天涯一世迷,憑君字句伴鵑啼。絕才癡命絲懸在,不道知音共姓西。
迄今為止,我都不知道這位老教授是誰,但是從作為字謎的「共姓西」來推測:他本來的姓氏也是「施」。
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