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先生的文章,提及我三十二年前的舊作〈松本清張先生印象記〉,令我很是驚訝。為甚麼要舊作重提?細看文章,方知去年是松本清張先生百歲冥壽紀念,台灣出版社出版了他的前半生自傳《半生之記》,而這本書正是我當年拿給松本老師簽名的第一本書,楊照先生有感而發,不由想起了附錄在《霧之旗》裏的〈印象記〉。這同時也勾起了我對松本先生的思念,而最好的思念,我想大概就是寫一篇小文約略述說〈印象記〉的由來吧!
七八年,我受劉天賜先生所託,代表「佳藝」電視台隻身到東京訪尋松本清張,洽談推理小說版權的事宜,準備日後拍攝香港歷史上第一個改編自日本推理名家小說的「推理劇場」。到了東京,幾經周折,才獲得松本首肯,撥出半小時見面機會。
到了下高井戶松本大宅,在不大不小充滿日本禪味的會客室坐下,足足等了半個小時,才見到松本清張,一身和服,右手拿着「萬寶路」香煙,左手是一隻「登喜路」打火機,兩樣消費品,在當時,都是舶來貨,一般日本人花費不起。
松本清張的臉孔有一個特徵,下唇特厚,向前突出,我一見面,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一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我今天稿事很忙,只能跟你談三十分鐘。」言下之意,是長話短說。不敢怠慢,先送上我的兩本譯著《沒有果樹的森林》和《喪失的禮儀》,(註:那時《霧之旗》還未出版),然後立刻說出來意。
松本神情肅穆,拿起書,一邊翻看,一邊聽了我扼要而誠懇的要求。看了一會,臉色稍霽,綻開微笑說:「我知道香港辦電視不容易,作家的生活也很艱苦,這樣吧!我的版權免費奉送,不用收錢,你們愛怎麼用就怎麼用吧!」
我聽了,先是喜,繼而大感不悅,說咱們香港作家窮,豈不是在日本人面前矮了半截嗎!沉不住氣,當下說:「我們香港有一位作家叫金庸,他的時代小說(註:日本人稱武俠小說為時代小說),在港台(註:金庸小說尚未打進中國大陸)以至世界各國華人社會裏,都受到了『極其』的重視。」我把「極其」兩個字,提高了八度音:「他每年的版稅收入,數以百萬港元計。」(其實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金庸先生每年版稅的實數,基於在日本人面前不能示弱,也就大膽地報上了一個數。)
一番話,聽得松本瞠目結舌,期期艾艾地問:「沈先生!真的嗎?」
我見松本半信半疑,大民族意識勃發,於是嘰哩呱啦地把香港有名作家的名字逐一提了出來,這也就是楊照先生在他文章裏提及的「香港文學題名錄」:依達,倪匡,亦舒,嚴沁,三蘇,胡菊人,李維陵,徐速,劉以鬯,徐訏……我特別強調「這些作家月入都以港幣萬元計」,那時候,一千日圓僅兌三十港元,月入三萬港幣,也就是日幣一百萬,許多當時的日本作家稿費收入還大有不如呢!
我跟松本對談了兩個多小時,有三分二的時間是環繞着香港作家的介紹。
回港後,應台灣「遠景」出版社老闆沈登恩先生(今已作古)之請,動手翻譯了松本名著《霧之旗》。(註:松本清張在談話中屢屢提及《霧之旗》,聞弦歌,知雅意,我就做了順水人情。)
沈老闆知道我跟松本清張談過話,希望我能把談話作個記錄,放在卷首以廣宣傳。我順筆寫了萬多字,這就是〈松本清張先生印象記〉的由來。
末了,想起一樁事,三十二年前臨離開松本大宅的時候,松本先生親自送我出門,站在台階,向我揮手,殷殷叮囑:「沈先生!你很瘦,要多吃一點才行啊!」
如今,我已心廣體胖,可惜松本老師卻已看不到了!
二○一○年八月初旬
沈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