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國家畫廊看的展覽叫《細密檢視:贗品、謬誤和發現》,深入淺出分析館內藏品的真偽,令美術門檻外的推理迷眼界大開。每幅畫都是一部曲折離奇的偵探小說,既有系出名門的佳麗入宮後被揭發裝假狗的狼胎個案,也有污頭穢面的民女,含辛茹苦終於回復天姿國色的灰姑娘情節,研究員利用先進科技輔助專業知識,再加鉅細無遺的觀察和豐富的想像力,福爾摩斯一樣屢破奇案。譬如一九二三年購買的一幅《群像》,被權威奉為十五世紀意大利名作,直到六零年服飾歷史專家紐頓女士指出,畫中人衣不稱身張冠李戴,領隊男頭上那頂帽不但是女裝,圖案更疑似風行一九一三年的式樣,山寨身份漸漸浮出水面。再如拉斐爾的《石竹聖母》,十九世紀遭無情打成複製,沒顏落色掛在牆角,幾近一百年後才遇上獨具慧眼的伯樂,紅外線照完畫框再照畫布,卒之守得雲開,鑑定為大師真跡。
我因為讀得書少,行走江湖缺乏文憑傍身,自卑感暗暗膨脹,素來對學院派抱觀望態度,忽然見到大船一隻二隻在陰溝翻覆,開心得接近變態。想不到啊,連KennethClark這樣德高望重的老行尊,三十年代任館長時也鬧過醜聞,誤把工匠的雕蟲小技當Giorgione傑作,差一點丟了飯碗。最匪夷所思的是一八七四年入館的兩幅Botticelli,無精打釆的《一則寓言》竟比神采飛揚的《維納斯和馬爾斯》昂貴,還要經過反覆驗證才確定前者是冒牌貨,真教事後的孔明納罕:這些高踞要位的業內精英,難道一旦受過嚴格訓練,就無一倖免喪失了寶貴的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