弢菴師傅陳寶琛曾經為天津《大公報》采風錄主編曹經沅(纕蘅)一場轟動文壇的遷居寫過兩首七律。陳寶琛是末代帝師,也是光宣詩壇祭酒,領袖騷壇數十年,行輩最尊,詩名亦最著。此老之詩,體出於臨川,亦兼杜、韓、蘇、黃之勢,其味和,其格正,其韻長,其性靈深醇。然而他卻是民國的死敵。〈移居〉邀和時賢數百首,不只因為曹纕蘅的聲望高,也在「搬家」一事的隱喻性。在遺老眼中,大清遜政,國柄授予民國,是暫時的挫辱,視之為一場搬家可也。
論都喋喋任西東,人海猶藏一粟中。
倦圃宦遊真意在,山薑詩韻勝流同。
冷攤居近書常足,彥會身閒酒不空。
銅狄摩挲還醉此,夢餘如對霸城翁。
「銅狄摩娑」四字不常見,卻有值得從頭說起的故事。
《後漢書.方術列傳》記載了這麼一個人:薊子訓。此君略無來歷,只知道大約在漢獻帝建安中(196~220),他到濟陰地方的宛句客居,已經有些個神異之能。有一次他抱着鄰家嬰兒,故意失手墮地,竟然就把那孩子摔死了。為人父母者驚號怨痛,不可忍聞,可是明明看着是無心之過,薊子訓又不停地道歉賠禮,也無可如之何,只能把孩子埋葬了。
一個多月之後,薊子訓忽然抱着這死去的孩子回來了。父母大為驚恐,說:「我們雖然想念這孩子,但是死生異路,還是求求你薊先生,不要讓我們相見的好。」然而小嬰兒還認識爹娘,歡顏笑意如常,不時地往他倆懷抱裏鑽。做媽的一時恍神,本能回手一抱,發覺孩子通體溫軟,真是個活孩子。爾後再啟塚發棺,但見窀穸中只剩下一堆衣被,這才確信孩子果然還了魂。
這一下,薊子訓名動京師了。尤其是消息靈通的士大夫集團,承風向慕,不遺餘力。有一回,薊子訓駕着一乘驢車,和一群太學生一道上許都去,經過滎陽,棲宿於某逆旅,主人正招待用膳之際,他那駕車的驢忽然間渾身僵直,身體裏還有蛆蟲流出,主人趕緊通報。薊子訓只應了一聲:「乃爾乎?(就這樣兒麼)」仍舊安然用飯,吃罷了,才緩步走近那發爛的驢,使手杖往驢身上敲了敲,驢應聲奮起,繞了兩圈,居然又精精神神地準備登程了。
這樣的事一旦傳揚開來,經常在薊子訓身邊追逐圍觀的人數以千計。京師公卿以下有侯爵地位而守候着接見的,往往數百人。薊子訓每天為這些人設酒肉宴,從早到晚都不匱乏。之後,也是忽然之一日,他就失蹤了,不知所止。
薊子訓剛剛離開人間的那一天,洛陽市上紛紛傳言:「唯見白雲騰起,從旦至暮,如是數十處」,有個號稱活了百歲的老翁則說:「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見過薊子訓在會稽市賣藥,顏色無異於今。」後來又有人在長安東郊的霸城看見過他,和一個老翁一齊摩挲一座銅人,一面還聊着天:「算算鑄這銅人的時節,去今可不都要五百年了嗎?」
這銅人,亦名「金狄」,或曰「銅狄」,酈道元《水經注》還真有記載以為佐證,說是魏文帝黃初元年(221),下令將長安金狄遷徙他處,可因為實在太重了,工程上辦不到,只好仍留置在霸城南邊。
陳寶琛的詩為甚麼用「磨挲銅狄」作結呢?他的命意,當然不會是仙跡壽翁之類,而是深恨着所有和自己一樣感懷於國變的遺老竟非萬鈞銅鑄之身,得以長留於霸城。在心理上,遺老注定是一種「遷客」──移居雖屬小事,回不去的國卻是至哀。
文: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