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蒼梧:呼喚太陽的鳥失去了聲帶─憶商禽 - 古蒼梧

古蒼梧:呼喚太陽的鳥失去了聲帶─憶商禽 - 古蒼梧

商禽早年名作《長頸鹿》第一段寫道:
那個年輕的獄卒發覺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後,他報告典獄長說:「長官,窗子太高了!」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不,他們瞻望歲月。」
首次讀這首詩的時候,大概也是這位年輕獄卒的年紀。跟他一樣,「不識歲月的容顏,不知歲月的籍貫,不明歲月的行蹤」,故而也無法了解其中沉重的傷痛,只欣賞作者「超現實」手法的高妙。及與作者相識相知,隨年事閱歷的增長,才體會到他為甚麼說自己的「超現實」其實是「更現實」的表達;才真切的感受到,他那種從歷史與時代過濾出來的傷痛,是刺入肌膚,穿透骨髓的。
相隔三十載,八十年代有一首《池塘(枯槁的哪吒)》,與此詩遙相呼應:
從汙泥中竄長出來,開過花也曾聽過雨。結果。終還要把種子撒到汙泥中去。唯有吃過蓮子的人才知道其心之苦。
父親和母親早已先後去世,少小從軍,十五歲起便為自己的一切罪行負完全的責任了。這就是所謂的「存在」。儘餘下少數的魂、少數的魄、且倒立在遠遠的雲端欣賞自己在水中的身影。
深秋後池塘裏孑然的一枝殘荷。
商禽生於1930年,十五歲從軍,隨部隊來到台灣。2010年7月4日逝世。他是現代中國普通一百姓,普通一兵,經歷了抗日、內戰、冷戰、兩岸對立、戒嚴與解嚴、統獨之爭。但列強、帝國主義、共產主義、資本主義、政客與野心家闖下的彌天大禍,累積下百多年的業障,卻沉重地負荷在他的兩肩。因為,他是一個不普通的詩人。他是普通一百姓,普通一兵的代言人。他父母雙亡,他是「從汙泥中竄長出來」的。這是民主與革命的時代,他是少年哪吒,曾抱着一腔熱血去鬧。然而這世界的革命與民主,往往會變成一灘血肉模糊的汙泥。這普通一百姓,普通一兵也就跟這一灘汙泥脫不了關係。他沒有雙親,他必須對自己的「罪行」「負完全的責任」。這是他的「存在」,他「歲月」的「容顏」、「籍貫」與「行蹤」。可悲的是:他並沒有存在主義者所說的「自由」。商禽在《夢或者黎明》增訂版序說:「回想起來,過往的歲月彷彿都是在被拘囚與逃亡中度過。」那麼,他的囚牢在那裏?就是那一片汙泥。大陸是一大片汙泥,島是一小片汙泥,都是一方無法擺脫的「池塘」,只能在其中成長、開花、結果、播種,然後凋謝,連死後的魂魄,也還依依不捨地留在高高的雲端,憑弔自己水中的身影。商禽也許就是杜宇,一生都唱着滴血的歌。

生活中的的商禽,卻沒給人絲毫傷感的印象。原生質的軍人氣派:豪邁樂天,親切真誠。但他有一份藝術家的細緻。我跟他相識在美國愛荷華,詩人保羅.安格爾和小說家聶華苓,就在這個中西部小城,推行「國際寫作計劃」。那一年(1970-1971),愛荷華很熱鬧。商禽、鄭愁予、林懷民和溫健騮都先到了一年。他們都是我的前輩,我一直在讀他們的作品。除了來自香港的溫健騮,其他都是神交已久而素未謀面。將有一年時光跟他們相處,實在叫人興奮!因為人瘦小而靦腆,我得到大家的呵護。從聶姐開始,大家都叫我小古,連比我小一歲的懷民也把我當作弟弟,為我操心這操心那。但我跟商禽在一起的時候最多。因為其他人都已在愛荷華落戶,比較忙:鄭愁予在中文系任教,林懷民在學舞,溫健騮在修讀碩士。只有商禽和我是訪問作家,與來自其他國家的作家一起,享受着清閒的隨意交流、體驗、旅遊和寫作的生活。
商禽那時剛過四十,比我大十五歲,我跟着懷民和聶姐的女兒薇薇、藍藍叫他羅叔叔。他原名羅燕。那時竟忘了問他這是不是他筆名的來由,也許是想當然地認為必然如此吧。最近才知道,還有另一寫法:羅硯。愛荷華是個大學城,居民主要是大學員生及其家屬,此外就是小鎮的原住民。一彎河水隔開了住宅區和市中心。市中心也不過是三、四條街道。作家們住的宿舍叫「五月花大樓」,在住宅區,名字大概有紀念美國開國之意。大學本部卻座落在市中心,「寫作計劃」的定期活動多在校本部。「五月花」有免費巴士往返市中心及宿舍,十分方便。但即使步行也不過二十分鐘。商禽和懷民住在市中心一幢我們戲稱為「唐人街」的房子,裏面大部份住客是單身的港台留學生。
商禽常常來「五月花」看我,我也會到「唐人街」找他。我們都喜歡走路。愛荷華四季分明,景色多變。尤其秋天,晶瑩如水的藍天下,滿城的楓葉,漸黃,漸紅,漸醉,走在路上,如走在畫中。我跟着這位老馬識途的羅叔叔到處鑽:書店,畫廊,大學藝術館,學生中心,電影院,能買到醬油的超市,賣二手冬衣的教會商店。

商禽問我有沒有帶冬衣來,我說只帶了一件絲棉襖。他說絲棉襖不管用,下雪時穿不了,會弄濕。應該去買一件厚絨大衣,還要買圍巾、帽子、手套和靴子,這樣就算風雪交加也可以出去玩。我全聽他的,去教會商店一一添置。平生未看過雪,我對雪有很大的期待。十一月某天,商禽來「五月花」,在我房間裏跟我、韓國作家黃東奎、還有菲律賓作家赫拉斯阿喝酒聊天。他忽然面對着窗外說:小古,下雪了!我一看:真的下雪了。薄薄的雪,像片片落花,靜靜地飄下。我二話不說奪門而出,赫拉斯阿也跟着來,跑到大樓門外,讓雪片落在臉上、掌中。Beautiful!Beautiful!這位來自熱帶的作家,也是第一次見雪,興奮得把我抱起來自轉了一圈。卻見商禽趕來,把大衣蓋在我身上。笑罵道:小孩一般,這樣會感冒的。我這二手大衣第一次派上用場。後來我還穿了那全套冬裝在河面上溜冰,零下十五度在芝加哥參加保衛釣魚台示威遊行。

溫健騮在台灣上大學,大學時代已寫詩,得過大獎。我們在香港已很熟,戴天編《盤古》時,讓他和我編〈風格詩頁〉;我們也同時在《中國學生周報》寫評論和發表作品。在愛荷華時他也很照顧我,每個星期總有一兩次跟他的美國女友瑪莉安開車來接我去玩,或到他們家吃飯。溫與商禽也很談得來,所以車上往往也會有商禽。溫喜歡釣魚,商禽也愛,所以我們的戶外活動很多時都是河邊垂釣。有時在大學美術系進修的香港畫家小丁夫婦也來。丁太太是順德人,很會蒸魚。溫、商都是釣魚高手,我們有魚穫就到丁家去蒸來吃,我因此而品味過很多鮮美的鱒魚、鱸魚和北美洲特有的牆眼魚。商禽也擅廚藝,有時會客串一兩道小菜,讓我們吃得如癡如醉。他是我的烹飪啟蒙老師,教會我怎樣用最簡單的材料做出美味的菜色。我的釣魚技術很差,魚總是吃了我的餌就跑掉。但我喜歡那黃昏垂釣的情境:在水光樹影下,聽商禽和溫談台灣文壇的人和事;或跟瑪莉安、小丁夫婦聊天。
那年在北美和愛荷華中國人中的大事,當然就是保衛釣魚台運動。運動從柏克萊加州大學開始,三藩市、紐約,蔓延至芝加哥。柏克萊的郭松棻、唐文標,芝加哥的王渝,把消息傳到愛荷華。溫馬上跟商禽、小丁夫婦、我,還有在中文系教學的澳門朋友黃金明和在物理系唸書的香港朋友蔡福昌,商量成立保衛釣魚台委員會,呼籲愛荷華的中國師生及眷屬參加運動。結果林懷民和許多台灣朋友都跟我們一道到芝加哥,參加王渝、林孝信他們發起的示威遊行。這次運動,並不能改變美國偏袒日本侵佔中國領土的事實。但參加運動的人,總算代表炎黃子孫,在美國本土進行了抗議。還有:運動也沖激了當時還留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國民黨政府。運動批判了它的軟弱與顢頇。
在愛荷華讀書或工作的中國人有好幾百,其中大部份來自台灣。據說國民黨也派了一些「職業學生」來監管當地的台灣師生,看看他們有沒有「政治問題」。因為這裏也有港澳師生。在冷戰年代,台灣當局在觀念上會把港澳人看成是「準匪諜」。芝加哥示威之後,以港澳師生為主的「保釣委員會」,自然很受「職業學生」們的注意,成員都給扣上「左仔」的帽子。甚至造謠說我們是「匪諜」。但聶姐卻默默支持我們,容許我們在「寫作計劃」的辦公室編印及發行「保釣通訊」。刊物內容除了運動消息,還有政論、雜文、漫畫。商禽跟我們一道,想出許多點子,讓小丁畫成漫畫發表。結果大受歡迎,北美各大學的保釣通訊紛紛轉載。

跟着,我們發動大家參加全北美華人的華盛頓大示威。部份台灣師生經不起「職業學生」的恐嚇,不敢參加。我們勸商禽也不要去,因為他馬上就要回台灣,在台還有家小。他卻激動地說:他娘的,我十五歲就為他們打仗,難道還不夠忠心?我豁出去了!他堅決和我們一道去華盛頓。回到愛荷華,他的示威照片果然被某些「有心人」發在愛荷華大學的學生報上,也許會成為被告密的物證。商禽並不當一回事,繼續和我們參加各種保釣活動,包括尖銳地討論國共和統獨問題的國是大會。蔡福昌開車載着我們幾個人,在美國大地上東南西北的走,真是一次別有意義的壯遊。一路上,我們這位羅叔叔總是笑得非常燦爛,還教我們唱他久違了的抗日歌曲:《九一八》、《故鄉》、《嘉陵江上》……一大堆。都是在部隊裏學的,到了台灣,就不怎麼唱了。他說。還有一首,非常好聽,是行軍時我的長官教給我的,後來才知道那是一支延安革命民歌。我估量這位長官可能是共產黨派來的人。說着就輕輕的唱起來:「山那邊,好地方……」溫柔的歌聲,在夕照下的中西部大平原升起,一行鴻雁正向西邊飛去,比翅翱翔的身影,慢慢地剪貼在血紅的落日上。
商禽和我,各自回到台灣和香港後,很少通訊,只收過他寄來的詩集。聽台灣的朋友說,他回台後找不到工作,就開小店賣牛肉麵。九十年代初我在台北漢聲出版社當編輯,從林懷民那裏得到他的電話,一打就找到了。我跟他說要吃他做的牛肉麵。他哈哈大笑說現在不做牛肉麵了,在《時報周刊》當編輯,但可以帶我去吃台北最好的四川牛肉麵。我們在牛肉麵店見面,他還是愛荷華那個熱心豪邁的羅叔叔。小古你怎麼一點都沒變,都四十出頭了吧?四十五了。你也一點沒變啊,我說。那能?頭越來越禿了。還是孤家寡人啊?我點點頭。單身也有單身的好……說時眼裏卻流露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落寞。這就是商禽在我心中最後的印象。
台北之會,我知道商禽曾返老家四川一行,回來後感慨良多。有點像他《五七》所寫那位副官的唏噓:靈魂回到故宅為門神所擋,說他身上藏有凶器,而其實那只是焚身於戰火時燒不熔的彈片。
他另一首後期詩作《雞》更令我震懾:
星期天,我坐在公園中靜僻的一角一張缺腿的鐵凳上,享用從速食店買來的午餐。啃着啃着,忽然想起我已經好幾十年沒有聽過雞叫了。
我試圖用那些骨骼拼成一隻能夠呼喚太陽的禽鳥。我找不到聲帶,因為牠們已經無須啼叫。工作就是不斷進食,而牠們生產牠們自己。
在人類製造的日光下
既沒有夢
也沒有黎明
一隻能呼喚太陽的鳥,竟失去了聲帶,人類卻還得意洋洋地沉湎於消費主義。

然而,商禽還有夢。在八十大壽那天,他告訴大家,他從未放棄過寫詩。我知道:他仍唱着商調的歌,哀悼世界物種即將到來的滅絕。此刻,我恍惚聽到他悲涼而深沉的歌聲,繞着地球旋轉。
文:古蒼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