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當代儒宗罵孔丘 - 鄭培凱

鄭培凱:當代儒宗罵孔丘 - 鄭培凱

搬了家,終於打開了塵封十幾年的書箱,一箱一箱的上架,好像開啟一扇扇回憶的窗戶,看到昔日讀書的景況。好幾箱是荷馬與古希臘文學,居然有十來種不同的《伊里亞德》與《奧迪塞》英譯,有我最早讀的企鵝版Rieu譯本,有他兒子過了半個世紀之後的企鵝修訂本,有RichmondLattimore譯本、RobertFitzgerald譯本、RobertFagles譯本(這本譯的最好),還有些名不見經傳的譯本,是當年嫌自己沒學古希臘文,陸續買來做比較的。記得曾在新英格蘭的舊書鋪裏買過AlexanderPope及濟慈極口稱譽的Chapman譯本,不知怎麼就找不到了,也許是混在別箱裏,正像奧迪修斯那樣,在漂泊中渴望回到古希臘的書堆裏。翻著翻著,翻出了一箱馮友蘭的著作,有《三松堂全集》十四冊、《貞元六書》、以及我六零年代在台灣買的盜版禁書《中國哲學史》、《人生哲學》,還有一些零星的小冊子及有關馮友蘭的研究。小冊子當中,有一本馮友蘭在批林批孔期間出版的《論孔丘》。這本書是1975年9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32開本,共六萬八千字,123頁,定價0.31元。我還記得,這本赭紅色書皮、裝幀大方小冊子,是我在1976年夏天初訪大陸時買的,書前扉頁還寫下了購書的時間。
隨手翻翻,就出現了這樣的字句:「我覺得心情越來越輕鬆愉快,覺得能夠同革命群眾一起批林批孔,這是很大的幸福。」「像我這樣一個受孔丘思想的毒害如此之深的人,如果不積極參加批林批孔,怎麼能夠肅清孔丘思想在我頭腦中的毒害?怎麼能夠解除孔丘思想加於我的精神枷鎖?事實上,我做過一次批林批孔,就覺得眼界為之一濶,精神為之一振。」很難想像,馮友蘭這樣的當代儒宗,在「萬馬齊喑」的時代,即使是受了威迫利誘,會講出如此「革命」的激烈言論。孟子不是說過,「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嗎?馮先生寫這本書的時候已經八十歲了,比孔子「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紀還多活了七八歲,是怎麼突然思想革命,腦袋開竅,眼界頓開,精神振作的呢?他還特別說到,自己的批孔文章受到黨的重視,《光明日報》轉載不說,還冠之以「編者按」,讓他如沐春風,十分感動,為此而賦詩明志:「怪道春來花滿枝,滿園爛熳賀芳時。含苞才露嫩紅色,便有春風著意吹。」
再翻翻馮先生早年的《中國哲學史》(上卷於1931年出版),其中有一節「孔子在中國歷史中之地位」,說孔子是教育家,「他講學目的,在於養成『人』,養成為國家服務之人……」「他創立,至少亦發揚光大,中國之非農非工非商非官僚之士之階級。」他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超過了蘇格拉底在西洋歷史上的地位。過了四十多年,在《論孔丘》的最後一節「歷史的結論」中,馮先生卻大罵孔子既「偽」且「盜」,並說「偽和盜是一切反動的剝削階級及其反動的知識分子所有的共同的、基本的罪行。就中國說,孔丘是為這種罪行辯護的祖師爺。」四十年間,中國經歷了抗日戰爭與各種革命運動,孔子在馮友蘭的筆下,也就「天翻地覆慨而慷」,從碧落掉到了黃泉。

有趣的是,厚厚十四冊的《三松堂全集》中,芝麻綠豆的便條文字都收,連他寄了一本《論孔丘》給吉川幸次郎的信(1975年12月)也收入了,卻沒有收進《論孔丘》這本書。或許馮先生晚年「自慚老作」,回歸儒學傳統,繼續當他的儒宗,把《論孔丘》掃進歷史的垃圾堆裏了。
文:鄭培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