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遇上「和諧」社會 - 章詒和

章詒和:遇上「和諧」社會 - 章詒和

2010年6月下旬的一天,吳冠中先生平靜地走了,離開我們,去了天堂。
他活着的時候,具體來說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倡導並身體力行油畫的中國化與國畫的現代化。其理論是如何闡釋的,不大清楚。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他對這一命題的藝術表達和實踐成果——肆意妄為地把油畫的色彩和國畫的線條糾纏扭結在一起。出格,很出格!草率,太草率!乍看,怎麼可以這樣畫呢?細想,怎麼又不可以這樣畫呢?這些出格的畫作,以漫無邊際的性靈和橫空出世的霸氣,攪動了藝術界。業內肯定,百姓欣賞,畫價行情也一路看漲,可謂三全其美。他的作品對傳統具有顛覆意義,他的許多言論也是顛覆性。比如,官方教材裏一直講:「內容決定形式」。吳冠中偏說:「形式決定內容」。我聽了,別提多高興了。因為具有高度形式感的戲曲,其劇目創作從來都是先確立形式,再去結合內容。演員創作舞台形象,也是先從形式下手。所以,「形式大於內容」,「形式決定內容」的立論,對戲曲藝術來說是再正常、再準確不過的事情。而觀眾看戲就是冲着「形式」來的,冲着角兒的「兩下子」來的。在這裏,形式具有獨立的審美性質,它並不依附於內容。常見的情況反而是:極具程式性、虛擬性的戲曲形式在一定程度上選擇着、制約着內容。我暗想,吳先生大概是喜歡戲曲的。果然,當我坐在劇場裏欣賞張繼青表演崑曲「驚夢」、「尋夢」的時候,我發現了不遠的吳冠中,布衣布褲,手拎一個布口袋,「藝術氣質」全無。開鑼了,他就是個戲迷,身體前傾,專注而興奮。
不料想,就在順風順水的當口,吳冠中打起了官司,為的是一張《炮打司令部》畫作的真偽。事後,我從報紙上讀到他寫的文章,沉甸甸的,題目叫《黃金萬兩付官司》。原來這官司如一場馬拉松比賽,長達兩年。他贏了,可付出太大。「黃金萬兩」指的是時間,而非金錢。與此同時,還付出了感情與精神。他憤懣又焦灼,以致於逢人就解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把藝術放在與生命同一個位置,輕易不付出,付出視若生命。事情到了要緊處,他甘願用身家性命去維護藝術生命,以命換命。
沒承想,我也打起官司。從查禁《往事並不如煙》,到查禁《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再到查禁《伶人往事》,一而再地「查」,再而三地「禁」。文字是我的生命,我也要用性命去維護它,決意把查禁我的官府告上公堂,甚至做好了同歸於盡的準備。「往事」被禁後,吳冠中到我所供職的中國藝術研究院開會,特別向我院負責人詢問我的情況,並說「章詒和的書,寫得好。」——話帶過來,我很意外,很感動。

2009年春,「告密」、「卧底」兩文又掀波瀾,幾乎又要對簿公堂。我體驗到內心的憤懣與焦灼,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弄不明白了:寫故事、寫回憶、寫感情,都不准了。章詒和最好是閉嘴,封筆。每想至此,我就坐卧不寧。自己也奇怪:大牢的水泥地都能坐,現在坐沙發,怎地就坐不住了?人的自尊在意味深長的「關切」裏,被碾得粉碎。無法言說的情感傷害與思想苦惱,弄得人終於倒下。去中歐,去新疆,名為觀光,實則療傷。康復之後,我開始琢磨未來之路(盡管路已不長)究竟該怎麼個走法,文章到底該怎麼個寫法?特別是在這個「求發財」「求健康」「求穩定」的時代。
找不到路,就學別人走路,給自己樹個榜樣。學學魯迅?不行,我沒有魯迅的堅硬。學學胡適?不行,我缺乏胡適的修養。現在冒出個韓寒,他不屈從於強大,文章、講話的反叛性超過當下所有的筆桿子。難怪有人稱他是當代魯迅,官府也開始在一點一點「修理」他,但辦法不多,收效甚微,畢竟韓寒不是劉曉波。我上網瀏覽韓寒的博客,看下來,發覺自己更是學不來了。一是沒有他的聰慧;二是不具備他的條件:二十來歲,賽車手,體制外生存,粉絲超億萬,洋人也讚賞。韓寒神奇,韓寒現象更神奇。
想來想去,每個人各有屬於自己的生命之途,我也只能做回自己。誰讓你過上好日子,遇上和諧社會呢!
吳冠中終於走了。陳丹青說:美術界的耳根子清靜了。但人們對他的思念也提前開始了……
2010年7月
北京守愚齋
文:章詒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