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抄四帖 - 劉紹銘

文抄四帖 - 劉紹銘

(一)夏濟安先生〈白話文與新詩〉一文,談到文字的「美」。他說:「平易自然固然是美,矞皇典雅也是美;春花怒放是美,老樹盤根也是美。有時候,一個句子更動了幾個字,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化不美為美。」他引《水滸傳》第二十四回潘金蓮「撩撥」武松一節為例。且說武松自搬到哥哥家過活後,跟金蓮二人一直依規矩「叔叔、嫂嫂」的稱呼着。一天,金蓮打發武大出去做買賣後,便備了些酒肉等武松回來。坐下吃酒時,金蓮「將酥胸微露」,嘴裏叔叔前、叔叔後的招呼着,最後更毫無忌憚的說:「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
武松雖有八分焦躁,但忍着沒做聲。那婦人得寸進尺,篩了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盞,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殘酒。」她不是說:「叔叔若有心。」濟安先生因應評說:「普通的小說家寫這一段事情,大約不是『你』字用到底,就是『叔叔』用到底。這樣當然不能說是『醜』,但是只好說是平平無奇,沒有什麼『美』。好幾個『叔叔』之後,忽然來個『你』,這就是文字的美。美有時候就是這麼簡單。」
我在舊文〈小名、乳名、諢號〉談到人際關係中的「稱呼」問題,用的一個例子是張愛玲的〈金鎖記〉。七巧是花花公子季澤的二嫂,早前因為丈夫殘廢,禁不住寂寞色誘小叔。季澤總叫她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後來叔子家財散盡,潦倒之後上門「情挑二嫂」。看到眼前人不為甜言蜜語所動,最後只好亮着水汪汪的眼睛昵聲呼喚:「二嫂!……七巧!」
這真正英文說的definingmoment。如果二嫂應了小叔子對自己「小名低喚」,這就等於默認他們間的倫常關係從此終斷。叔子變了二嫂的「蜜糖」、「甜心」、「達達」後,準會放肆起來,這位「廢了」的二嫂對他的要求,怎能不言聽計從?七巧裝着沒聽到。
(二)六月號《萬象》有張興渠〈憶何滿子先生(五則)〉一文,說有一年陪同朋友拜訪「倔老頭子」,談到張愛玲,引起老先生感慨萬千。滿子先生說:「古往今來,朝代更替,有些文人出於無奈出仕新朝,但心懷愧疚,時時自責,換得人們的諒解,也是有的,如大書法家趙孟頫被迫仕元,晚年似愧責不已,……張愛玲就全然不同了,她雖有文才,但她卻失去了做人的底線。在那國難當頭,有志之士奔走抗日救國之時,她卻投入汪偽政權一個大漢奸、宣傳副部長胡蘭成的懷抱,卿卿我我,置民族大義於不顧。日本投降後,汪偽解體,在聲討漢奸罪行的聲浪中,她不但不知悔改,在漢奸胡蘭成逃往溫州時,張愛玲亦痴情趕往溫州,終因胡某另有新歡而被棄。如此的張愛玲,在人格、氣節都成問題,又怎能如此得到吹捧,豈不咄咄怪事?」

(三)美國大詩人龐德(EzraPound,1885-1972),跟艾略特、海明威這些有志寫作的美國文藝青年一樣,一早就離開「老土」的家鄉自我流放到歐洲去。艾略特定居倫敦、海明威浪蕩巴黎、龐德情迷威尼斯。龐德文學才華出眾,政見卻常叫同胞側目。他自認是起草〈獨立宣言〉的美國第三任總統傑斐遜的信徒,但又同時宣稱在法西斯主義大獨裁者墨索里尼的統治下,意大利政府最能代表傑斐遜自由民主的普世精神。二次大戰前夕,他不斷發表反資本主義、反猶太人和英國人的言論,更贊成媒體的審查制度。戰事爆發,意大利政府邀請他在政府電台定期廣播,專門針對美軍,隨便他講甚麼都可以。他先唸一些自己的詩作,跟着大罵羅斯福總統,詆譭美國參戰的動機。1943年龐德被控「叛國」。《Poetry》雜誌把他收在一本選集內的作品刪除。大戰結束後他回美國受審,其間有精神科專家聯名呈交報告書,證明大詩人「神經錯亂,精神上不能面對審判。」他在精神病院渡過了十二年。美國政府判龐德叛國,但民間憐才,不少作家、律師、國會議員紛紛出來替他說話,其中最知名的是曾貴為助理國務卿的詩人ArchibaldMacleish。1958年龐德獲釋,回到意大利,在歐洲渡餘生。1969年他返回美國接受HamiltonCollege的名譽學位。
(四)止庵的《周作人傳》有載,1945年十二月六日晚,周作人(1885-1967)在家中被捕,「當軍警用槍械對着周命令周就逮時,周還說:『我是讀書人,用不着這樣子。』」拘留期間,沈兼士等知名學者先後呈文高等法院,具呈證明周作人在偽政府任職期內,曾有維護文教、消極抵抗之實績,請求核察。前北京大學校長、行政院秘書長蔣夢麟等「公共知識份子」也一一出具證明,說周氏在偽職期間「保存增添文化機關產業書籍事,或為掩護營救中央地下人員事」盡過力,也因此在淪陷時被日本人目為「文學敵人」。
1949年國民黨治下的南京首都最高法院法庭判周氏十年徒刑,禠奪公權十年。1953年人民共和國北京人民法院判處他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周作人晚年靠稿費過活。身世悠悠,怕招忌諱,文字多為翻譯。定居香港的曹聚仁跟周作人是舊識,介紹他給《新晚報》寫稿,每萬字港幣百元。《知堂回憶錄》1964年八月一日開始在《新晚報》連載,九月八日至第三十一節後「即告中斷。」總編輯羅孚說:「我是奉命行事,『這個時候還去大登周作人的作品,這是為甚麼?』上命難違,除了中止連載,沒有別的選擇。」
文革開始時紅衛兵抄周家,毒打知堂老人,他兩次托兒媳張菼芳「呈文」派出所,要求恩准服用安眠藥「安樂死」不果。1967年五月六日,有人發現老人趴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兒媳聞訊趕回家,老公公早已渾身冰涼。遺體火化,骨灰未能保存。
文:劉紹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