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們正值壯年,五十歲上下,一起去了當時的漢城,今天的首爾。十一月了,北方的氣候開始涼了,夜裏當然要喝點韓國燒酒,酒酣耳熱就談詩,畢竟他們是一群詩人啊!
該說你是我的甚麼人才好呢?/我們之間,連可叫出的名字都沒有啊/只是瞬間,在這兒會晤了/現在又已面臨遙遠的別離
在剛剛收割過的那荒涼的田壟上/就如揹了晚霞的瘦長的影子/孤單地來懷念你的/這一季節(金南祚〈候鳥〉)
他們談起韓國的詩,激動地感覺到,那些對他們而言「連可叫出的名字都沒有」的韓國現代詩人,卻帶着最具體的想像親切,和他們一樣,都在這個世界上拉着瘦長的影子行走,如此孤單。孤單的人,光憑孤單此事,就可以、就應該彼此懷念。
片片碎碎的名字啊/在虛空中破裂而遠颺的名字啊/呼喊也沒有人回答的名字啊/我高喊,雖死要高喊的名字啊/……/盡量悲哀地呼喊/盡量悲哀地呼喊/一絲聲音 婉轉消失/這天地是太廣闊了啊
(金素月〈招魂〉)
那是在許世旭家中,一九七七年的十一月,參與討論的有洛夫、張默、羅門、梅新等人,還有商禽和楚戈。他們用漢語交談,因為許世旭運用漢語和講他的母語韓國話,同樣流利通暢。許世旭早在十多年前就翻譯過一本《韓國詩選》,在詩人們間流傳過。這次,他們建議許世旭重新編輯出版《韓國詩選》。而且決定,楚戈要為這新版的《韓國詩選》添上插畫。
我和我分開的/真正輕鬆的那片刻/當片刻還在繼續時/一切的理由是/自從我爆發,才成為火光
然而伸手摸天/仍然溫暖/雖然下了雨/而在讓人想要在上面翻滾的地面/花蔭鋪展開來(高遠〈我和我分開的〉)
越次年,新版的《韓國詩選》漂漂亮亮出版了,一共收錄了六十位詩人的作品,楚戈就用他那神秘帶有禪意的線條,畫了六十幅插畫。〈我和我分開的〉這首詩,楚戈為它畫了一隻抽象的、微微握拳的手,大拇指伸翹上來,清楚顯露出指甲來,然而後面的手指,就一隻比一隻不寫實了,看看似乎更像河岸邊探向河中的一塊塊長形石頭,或是迤離在天空如幻似真的雲朵。
奇怪的是,書背上印的書名是《韓國詩選》,然而封面上印的卻是《可思莫思花》,「可思莫思,是不為甚麼地誕生一朵宇宙莫名的夢呢?在這太陽系的一把砂土上──……可思莫思,是背負着虛妄的太陽,轉向而坐。瞻望這那霜意漸高的長夜星光。往往在Chaos的失常的無限秩序之前,像少女般地沾濕了衣襟。……可思莫思,已開始瘦於思慕。但不悲傷。」(趙芝薰〈可思莫思花〉)許世旭的譯註簡單地寫着:「可思莫思,是北方的一種野生秋花。」然而,那名字聽來多像cosmos,應該是「宇宙之花」啊,甚麼樣的花,又從如何因緣得到這樣的名字?
如果得到機會,應該問問許世旭的。但現在確定沒有機會了,許世旭剛剛告別這個世界,前往了「可思莫思」的領域,而且就在商禽離開之後幾天。兩位相識的詩人,相偕有伴,一起再喝喝燒酒?
《韓國詩選》選了六十位韓國詩人,大約一半是和許世旭年齡相仿、同世代的詩人,然而,《韓國詩選》裏沒有選許世旭自己的詩,儘管他也寫很漂亮、很精采的詩,他謙抑、專注地只做一個編者、一個譯者。
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