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周煉霞的名字已有很多年了。但只知道她是三十年代有名的美女畫家,對她的生平和創作不甚了然。後來讀《萬象》雜誌,始知她多才多藝,文采風流,決非「畫家」身份所能完全概括的。
周煉霞(1908-2000)係江西吉安人,生於湖南湘潭,字紫宜,號螺川,書齋名「螺川書屋」,又名「懺紅軒」。她自幼聰慧,喜愛繪事,十四歲為名畫家鄭壺叟入室弟子;十八歲開始在海上鬻畫(據1926年10月2日《申報》載《女畫家周煉霞贈畫》)。一九三四年六月加入馮文鳳、李秋君、陳小翠、顧飛等創辦的中國女子書畫會,成為這個現代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女子書畫會的骨幹。周煉霞擅仕女和花卉,風格工細,設色明淨,時人譽之為「古雅奇秀」。吳湖帆、張大千、陳巨來等藝苑大家都對她的畫品和人品有很高的評價。
「以丹青名於時」的周煉霞,還「工吟詠書法」。她十七歲時從晚清四大詞人之一的朱彊村學詞,又從徐悲鴻外舅、蔣碧薇之父蔣梅笙學詩。她的詩詞在當時就廣受稱譽,後人也認為她的「詩名更勝於畫名,功夫尚在畫外」(引自包銘新著《海上閨秀》中的《周煉霞》)。且舉她發表在一九四二年四月和十月《萬象》上的「懺紅軒近詩」兩首,以略見其嫵媚中見清奇的詩詞造詣:
《過舊居有感歸寫海棠雙燕即題》
山河仍在事全非,惆悵東風燕子飛。
回首已無王謝第,海棠花外又斜暉。
《采桑子》
當時記得曾攜手,人醉花扶,花醉人扶,
羞褪紅香粉欲酥。
而今只是成相憶,燈背人孤,人背燈孤,
千種思量一夢無。
前者寄託家國憂愁,後者狀寫閨秀戀情,均清新可誦。當然,一闋《寒夜》更為傳誦一時:
幾度聲低語軟,道是寒輕夜猶淺;
早些歸去早些眠,夢裏和君相見。
叮嚀後約毋忘,星華灩灩生光;
但使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
難得的是,周煉霞對新文學也有濃厚的興趣,作過可喜的嘗試。我見到的周煉霞最早的新文學創作是發表於一九四一年七月《萬象》創刊號的散文《女性的青春美》,此後,接連在《萬象》上刊出小說《宋醫生的羅曼史》、「螺川小品」《露宿》和《秋獵》等。接着又應《萬象》主編陳蝶衣之邀,擔任一九四二年五月創刊的《萬象十日刊》編輯委員,負責《萬象十日刊》編務,這大概是她唯一的一次參與文學刊物的編輯工作,雖然為時僅三個月。
正如陳蝶衣所說,周煉霞這位「女藝人之(文)筆,畢竟是不同尋常的」(引自1942年7月《萬象》第一年第七期《編輯室》)。譚正璧一九四四年編選《當代女作家小說選》,周煉霞以小說《佳人》入選,與張愛玲、蘇青、施濟美等當時正走紅的女作家並駕齊驅。譚正璧承認周煉霞的「小說不過是出於她偶然的寫作」,但他強調《宋醫生的羅曼史》「除了情節曲折外,文章也流利可讀」,《佳人》「刻劃詩人的性格頗逼真」,《秋獵》「寫得極好」,總之她「老練的筆調,不是老作家是寫不出的」(引自《〈當代女作家小說選〉敍言》)。特別是她抗戰勝利前夕創作的連載小說《遺珠》,以女性主義立場寫一個童養媳驟然轉變為都市摩登女性。這篇「鄉下人」進城的另類故事,是四十年代「海派」市民小說的上乘之作。
一九五六年,周煉霞應聘上海中國畫院,為首批女畫師之一。「十年浩劫」中,她受盡折磨,一目失明,卻請人篆刻「一目了然」章,可見其豁達正氣。她一九八○年移居美國,直至謝世。
今年是周煉霞逝世十周年,除了她的字畫在拍賣場上不斷飆升外,記得她的人還有多少呢?我把搜集到的她的新文學小說和散文合為一帙付梓,作為對這位詩文書畫俱佳的絕代才女的紀念。
文:陳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