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對青燈片言難盡《程硯秋日記》讀後(三) - 章詒和

章詒和:對青燈片言難盡
《程硯秋日記》讀後(三) - 章詒和

沒見過程硯秋是個遺憾。我並非是指人的長相有多漂亮,按今天「帥哥」、「俊男」的標準去打量,高大偉岸的他是不夠格的。但是程硯秋有「看不完」的引人氣質。一如清水,氣韻超群。這在藝人中十分罕見,即使在今天的演藝名流裏,也是極其少有的。
程硯秋十二歲那年,得遇大名士羅癭公。除有「聲色之美」,羅認定他身上還有「光正之風」,是繼梅蘭芳之後的絕佳人才,前途不可限量,遂決心鼎力相助。我個人以為,最大的相助有二:一是籌措七百大洋為其贖身,使之成為自由人。二是教他系統學習文化知識,使之成為文化人。為此,羅癭公完全犧牲了自己,除延請名師繼續學戲、練聲,還為他安排了各種課程,全面又周密:讀古文,誦詩詞,練書法,學繪畫,觀摩電影等。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程硯秋的書法,皆為他親書。我們所能看到的程硯秋的繪畫,都是他親繪。我們所能讀到的程硯秋的詩作,都是他親作。包括他的講話,發言,考察報告,也是自己一手寫就,從不勞人代筆。其文化程度,即使今天的名牌大學中文系有學位的人,未必趕得上。
這裏,不妨再選一首他的詩作,讀來──
「一年一度看繁英,
遊人結隊盈春城,
突遇惡風盡摧折,
搔首問天天無情。
原來世事盡如此,
何必為花鳴不平?
人壽比花多幾日,
輸它猶有賣花聲。」
有風有骨,有品有格,把它擱到任何一個朝代,都算得好詩。有個細節,很說明問題。金融家資耀華1936年春坐火車外出公幹,碰上了程老闆,他立即請程硯秋餐車上一起用餐。聽說要請程硯秋,車上的伙房傾其所有。用餐時全體工作人員一齊出來向程先生問好。程硯秋自帶一瓶十幾年的陳酒法國白蘭地,說:「今晚,您請我吃飯,我請您喝酒。」程硯秋海量,三杯下肚,古今中外,興致極高。資耀華發現這位伶人不同凡響,他的關於「戲劇藝術的高論」,「使我茅塞頓開」,「且文學造詣很深,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都有獨到之處」。(見《陳光甫與上海銀行》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1991年p77)要知道,資耀華本人也是一個精通文學,音樂,崑曲,京劇的雅士。
讀了日記,我又得知,原來程硯秋最喜讀的是史書。在青龍橋務農的日子,他從《史記》讀到《清史》。幾乎每天都讀,與古人為友。書香的清芬中顯露出的閒適之情和典雅之意,叫你能忘記他是一個伶人。說他手不釋卷,實不為過。他也有着一般文人的習慣,閱後總有諸如「極有趣味」、「得益甚多」之類的點評。如遭遇特別的事件和經歷,有了特別的感動和感受,悲身憂世,程硯秋下筆就異常地強烈了──
「讀《明本紀》6頁。太祖始至嘉靖,均懷老慈幼,免水旱各稅,祀天,莫不以民為寶。民國二三十年來,所謂上層階級,人莫不以私欲難滿為懷,姨太太鴉片大房子為寶,民焉得不困窮,國家如何得了,思之痛心!」(1943.2.26p314)
「事變後,所有當局者換了數個,沒有一個給老百姓留有點滴好印象。」(1943.4.30p331)
「《宣和遺事》讀完,徽欽二帝經過慘狀,宮人,公主,王妃均被擄去,青衣行酒真不如平民精神快活,亡國之慘,真不忍讀。」(1943.12.27p379)

1944年5月,程硯秋寫了一篇很長的日記。內容如下:
「宣永光所寫《夢囈》、《清嘲》云:唐甄著唐子潛書裏說,天下之大害莫如貪,夫盜不盡人、寇不盡世,而民之毒於貪吏者,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常人貪,毀社會,商賈貪,擾市面,官吏貪,禍邦國,害民命!盜固然可恨,並不是人人可以為盜;寇固然可怕,並不是時時可以有寇,常人貪,還有畏懼,商賈貪,還有所顧慮,且受害者亦有告發之處。唯官吏貪,則有威權在手,有靠山在後。我國的官吏,百分之九十九必有更大之官吏為之後盾,小民雖受盡種種剝削敲詐搜求與刮摟的痛苦,絕無可以告訴之地。不過要知唐氏所言,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指中國之天地而言。因為在全球五十餘國之中,獨有中國是貪官污吏的養成所。你就看他們因貪污發覺被判處徒刑之後,還有上訴之餘地,有不服的可能,而小民為盜為匪,則一審之後就命到底了。這就是治民而不治官,或輕民命而重官命所縱容而成的怪現象。否則,袁世凱所定的《懲治官吏法》,必不能沿襲奉行,而非如此不可的《懲治官吏法》,我與許多人一直呼喊20年之久,並沒一絲的效力。豈知誅貪官殺污吏是最根本、最有效、最正大、最妥當、最清源正本、化盜寇為良民的根本而又根本唯一之道,切要之圖,也是小民所日夜祈禱的實惠!僅僅這一點輕而易舉的事若不肯實行,一切一切的救國救民的話,大可不必出口,在君主時代還有一句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話,何況民國?觀此文極切理……特抄記。」(1944.5.19p415)
「上至最高長官下至販夫走卒,據我眼光看法,並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均是要人亦可均是賤人。世界等於大舞臺,所有一切皆是與戲劇攸關。所謂要人亦不過是一演員而已,民國30餘年這般演員並未更換。」(1944.3.21p401)
「本區特務鄭及成來訪,口出不遜之言而去,態度驕橫,想定是東北老鄉。現下特務名詞極響亮,比日本天皇帝號還要響亮得多。」(1943.3.8p316)
「所到數家均談吃飯問題。三輪車,路上騎車無一不談此。民國革命至今已到最後階段,種因得果之時也。少數野心家造成萬萬人處此人間地獄。」(1943.4.15p326)
「遇小毛特務,心不快,山清水秀之地,有此種人在此,實大煞風景。」(1945.6.29-30p479)

「勸金先生不要太悲觀,好戲還在後頭,墨索里尼暫時休息,希特勒唱累休息,恐亦不遠矣!」(1943.8.11p352)
程硯秋有一顆高尚、敏感的心。這樣心靈與知識相遇、與經驗相接,是可以產生智慧和人生感悟的。這樣的心靈在歷經坎坷之後,是可以從中提煉出思想和真知灼見的。日記裏,他針對現實發出的議論,對社會的懷疑以及對世道人心的判別,隨處可見,均為有感而發。上面幾段對時政、官吏,特務發表的看法,就具有強烈的社會批判性和現實針對性。在一個白雲蒼狗、瞬息萬變的動盪社會,苦難總是難免的。對於習慣於平凡的普通人而言,唯求生存而已。程硯秋則不同,他的見識穿越了歲月的黑暗,表現出一個清正文人的情懷和不肯屈從於醜惡的天性來。
程硯秋有着很強的自省意識。日記裏常自責,小事也不放過。酒後言多,他自責:「萬俊峰君請晚餐,暢飲其自製白乾酒,好極。暢談暢食真快樂,就是酒後言多,事後思之極悔。」(1943.5.15p335)請客花錢多了,他自責:「兩桌粗菜連酒花掉600元,所謂一席飯,窮人半年糧。酒吃過極難過,酒要少吃,太感傷身,特記。」(1944.2.16p393)閒聊有失,他自責:「座中有人談及俞振飛桃色事,當即答:現在陳女人已與其名正言順了。言後極悔,語太刻,失之忠厚,下次不可。」(1943.5.17p335)去岳父岳母家,回來也自責:「與素瑛至岳父處看岳母,謝了好幾樣,我亦記不清了。自發議論太多,表示我能,太差,應自注意。素瑛亦同我的毛病一樣,皆是沒涵養之故,下次不可。」(1944.8.9p430)失約了,他也自責:「至勵俊鋒兄處,因定今晨6時赴西直門外散步,起晚未如約,甚不安,故送40年白蘭地兩瓶,道歉意。」(1943.6.6p340)自己守時,也要求別人守信。一次,應約給朋友寫集錦之扇,接扇即寫,寫畢即令小二送達下家。事後「聽小二言才知未送去,聽此話大氣,我趕寫結果未送去,少吃一饅首。」(1944.7.19p426)第二天,還惦念著,「若再不送去真活活把我氣煞了。」(1944.7.20p426)。第三天,還在日記裏念叨。今人早已習慣失約,充其量說聲「抱歉」罷了,但程硯秋能數日不安,做出補救。即使別人失信,他也不容。這一方面可見對己之嚴,另一方面,說明他像個西方人把守時守信視為重要的行為品德。梨園行盛行的「竹戲」(麻將),對此,日記裏程硯秋說的更多了:「打牌耗夜於身體實無益,可說對竹戲趣味毫無,散後預定至我家來竹戲,當時未允,恐竹戲開始無已時,金錢,競爭,徒傷感情,兒女效法又不衞生,環境立場不同,恐外人道抽頭聚賭嫌疑,有此數點極不願意,極力避免至我家來打牌,友人不諒解亦無法。」(1943.3.21p320)小事見人品,修養看細節。難怪人們說:美人就是細節之處經得起挑剔。程硯秋無可挑剔。日記裏,有一張郎之萬題詞的影印件。這個著名物理學家、法國科學院院士、英國皇家學會會員非常推崇程硯秋的人品,說他「品德崇高」,自己「益深欽佩」。(《郎之萬題詞》日記p112)

程硯秋具備一定的文化素養,眼光自然遠些,能有所超脫。兩位朋友來信,問他是否從此不演唱,若從此不唱太可惜。他在覆函中寫道:「適可而止,所謂好花看到半開時,何況是快落之花呢!」(1943.3.20p320)要知道這一年,他才三十九歲。他是名角、大名角,但喜歡平淡和平凡。1943年12月4日,程硯秋進城辦事,足蹬大毛窩(即棉鞋)、身著大布袍,遇到的同行熟人說自己的樣子和舉動「不似四大名角」,他聽後特別高興,感覺是「甚合我意」。當然,他對自己的藝術成就,打心眼兒裏還是在意的。一次,朋友告訴他,因為自己不唱戲,社會遂有「無戲可看」之說。聽後,程硯秋十分快意,當晚寫下這樣的文字:「言社會人士聽我不唱之信,皆言無戲可聽。我想唱到適可而止告一段落,與人回憶極有味。因向不與人爭論,請新聞界吃飯向不做此利用,好壞自有公論。埋頭多年研討,今始大家公認不唱可惜,我心極欣慰,不枉多年苦練習。」(1943.5.9p333-334)程硯秋在生活中追求什麼?1943年9月6日的日記裏,他寫明:「上午練拳,舞劍,下午畫梅,寫字,讀書,散步,一日均做雅事。所謂應有盡有,來多日此日沒虛過。」看來,以唱戲為業的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並非終日唱大戲,掙大錢。
「悠悠江海心,點點星霜鬢,對青燈片言難盡。」每每想到他一人住在鄉下,翻閱史書的情景,突然覺得他是多麼寂寞,也多麼甘於寂寞。燈花已落,星月又沉。程硯秋力圖尋找寧靜與充實,寧靜是求得一種潛沉,充實是感受生命的豐盈,心靈純如落葉。有人說:一支雞,只要有飛的勇氣,就是鳥;一支鳥,放棄了飛的念頭,就是雞。伶人程硯秋是鳥。
自甘沉入底層的他,始終都在飛,從未墜落!
2010年5月
北京守愚齋

文:章詒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