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浙江大學教授毛谷風編成《近百年七絕精華錄》,由中國電影出版社出版。我輾轉從張夢機先生處獲贈一本。看看有選得出色的,有選得勉強的,有選得不知緣故的。於捧讀之餘,得吟詠之趣雖少,發思古之情實多。
卷中收楊宗乾(1888~?)七絕五首。毛教授題介:「四川彭縣(今彭州市)人。有《近仁堂詩草》。餘不詳。」所選楊氏之作的前四首是〈戊寅春暮感懷金陵〉,第五首是〈聞長沙大火感賦〉,可見詩人襟抱:
無借寇兵賫盜粱,竟將一炬付三湘。
祝融含笑賈生哭,虜騎何曾過岳陽。
詩平淺無別韻,怨悵實深。這是對於當局抗日作戰一旦失利便採焦土政策的萬分不滿。然而若以詩論,還是另一聯值得翫味;而且一旦翫味得深,便容易忘了國仇家恨,這倒是可貴的詩教。
可能是趙枚功的句子:
一燎千村同燼後,半昏群岫獨歸前。
同樣是詠長沙大火,這一聯便蘊藉深沉得多。但是也引起爭議。詩人李漁叔與吳萬谷為半生詩友。吳氏籍長沙,於兵燹中大火棖觸獨深,故極稱賞趙枚功的聯語。然而李漁叔卻有不同的看法。
李以為,此聯落句有一個隱藏的主詞,即「獨歸」之人,也就是說:句中有一個我在─獨歸者,我也。倘或以此推之,則出句之「同燼後」是不是也該有一個隱藏的主詞呢?可是,就已經寫定的句子研判,「同燼後」只能以「千村」為主詞,而與落句的結構不同。
但是吳萬谷的看法卻相反。他認為「同燼後」自是劫餘之意,若說有甚麼隱藏的主詞,便是千村劫餘之人。這裏所謂的「人」,也是無須明白指出的。出句詠劫火中受創之黎庶,落句詠戰陣中未歸之離人;並無不穩之處。兩造說法如此,在我看各是菩薩,實不能分勝負。
倒是有位語言學者ZygmuntFrajzyngier,八十好幾了,是位高瘦精實的波蘭猶太裔老紳士,同門的研究者都暱稱他「Ziggy」。Ziggy是研究Chadiclanguage的專家,在非洲語言學界裏很有名。幾乎每一分鐘都在思考語言的問題,對於要搞懂「語言到底是為甚麼會這樣」的熱誠,讓人覺得他的癡不亞於詩人。
Ziggy常說:「許多非洲語跟中文一樣也有聲調的。」在語言學這一行裏,他的另一句名言是:「所有的句子唸三次之後都是對的。」或許將趙枚功的這一聯唸個三次,則李、吳二位的兩種解法就都對了!
趙枚功七律天成,對仗深穩,其巧聯往往能窮經史語而不見用力,也常因聯之麗而奪詩之豔。枚功好聲色,穿花扶柳無間,最喜於鶯燕環伺之際,鋪紙濡毫,問名騁思,以嵌字聯為贄,以博一媚。某日宴會章臺,有人想考考他,招一瘦馬行歌侑觴,三巡過後,瘦馬請枚功賜聯,枚功當然不會放過這一逞才具的機會,便滿口答應了,問其名字,答曰:「青青。」這簡直是故意找麻煩,最簡單的一個道理:上下聯既不能重字,「青青」又怎麼嵌入兩個句子之中呢?
枚功略事沈吟,一揮而就。其詞曰:
清斯濯纓,奚取乎水?
倩兮巧笑,旁若無人。
文: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