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私生活,梨園行的人都會豎起大拇指:程四爺無可挑剔,一生無二色!
他是十九歲結婚,娶的是同庚的果素瑛(梨園世家出身),梅蘭芳夫婦做牽線人。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夫妻能長期和睦相處。一個嚴於律己,一個慎於持家,共同生活了三十五年,甘苦與共,安危相依。丈夫最終達到事業之巔峰,妻子受到業內無比之尊崇。這個比自由戀愛還美好的老式婚姻,讓今天的娛樂圈多少有些羨慕。其實,家庭的幸福可以很單純。「單」到圍著一張桌子吃飯,「純」到「你耕田來我織布」。夫妻的美滿本不是向對方表白的,也不是用來向他人炫耀的。它是用來感受的——自己感受,對方也能夠感受。
你看北京街頭的那洋槐,花瓣由滿枝轉為滿地;那銀杏,葉片由灰綠變為鵝黃——這是樹的四季風情。人也有風情,程硯秋由青年而壯年,由壯年而中年,由中年而鬢髮皆斑。他的人生幾步,走得有如四季一般,穩當又分明。但是,穩當分明中,自有內心的隱秘思緒;不斷上進的數十載光陰,隨之而來的是不盡的悵惘;在聲譽日隆的壯年階段,落寞情懷也與日俱增;在家庭一派和睦氣氛裏,也難掩夫妻的文化差異,其中包括思想的不同,性情的不同和境界的不同。
愛是永不停息的,愛也是永遠的忍耐。在程硯秋的心靈與修養上升到一個相當的高度的時候,他的愛則更多地體現於後者了。夫妻之間凡事包容,不求自己的益處,而把在家庭事務中的煩惱與痛苦,更多地掩藏起來,卻留在了日記裏。讀著也瑣細,也世俗,但也感動,因為我終於看到程硯秋的真性情。
1944年在青龍橋務農一段時光,程硯秋連續寫下這樣的話——
「回青龍橋帶茶葉年糕,素瑛意好似不必帶,雞肉叫拿青龍橋,未出言,語氣甚不對,好似來青龍橋大家應該吃白水炒菜,鹹菜就亦不該放香油才合她心,不知是何心理。雇了長工應該給人吃什麼,就應給人吃什麼,不能似家中用底下人。」
(1944.2.2正月初九p389)
「我在城外所經營各事,此時是家內人尚不感所經營之事的好處,待今年年底,就覺我所買房與地的好處了……素瑛來了六天,將我平日所吃的最高待遇白麵、蕎麵、豆麵、炸年糕均吃了去了。」(1944.3.11p398)
「素瑛歸,好似現代官吏,將所存糧食問畢即歸。」(1943.12.13p377)
「7時半老范(作者注——程硯秋在青龍橋的幫手,雇工)回,言素瑛怨花錢太多,什麼亦不許拿,好笑。我想一定覺得在青龍橋所有之物,同填海一般,一去不回返似的。我亦感覺自己太傻,清閒之福不安享而又經營地畝,建築房屋。人生如雲煙夢幻,何苦自苦,不曉得數年後所有便宜歸了哪個,尚不知。」(1944.4.24p409)
「素瑛總覺得各物拿到青龍橋太寃,好似從此各物如同丟了一般似的,一切較好之物糧食等均不願拿此。我若反想所有一切均我所掙,為什麼我就應這樣待遇,不是不公平嗎?經營各事亦作此想,蓋房等亦是這樣想,我真覺太寃。人生再20年就死了,何苦太自苦,倘留給不肖兒女胡花更寃,更對不起老范等辛苦拉石瓦匠受罪。」(1944.4.27p409-410)
「兒女等應注意者,男子應不要胡花錢而財政要自管,女孩子出嫁應將日常經費算好,與丈夫要合作過日子,財政應由丈夫去發展,不要從中阻撓。最要認清對方是哪路人,不要似母親與我,20年夫婦尚未看出丈夫是如何人,什麼作風。
「與素瑛信,要蓋房錢,真不痛快拿來,叫我拿什麼錢給瓦木匠,因其掌管錢財故。女人要緊關頭總是不明白大體,令男人塌台,見不起人。錢當然是好的,應該知道作什麼花出。我在城外省吃儉用,而精神又不讓我痛快,思之太不高興了,她忘了男人尚要在外面做人。所謂克己豐人,有這心無這力。」(1944.5.9p412)
「與素瑛暢談人生,留錢經營各事均為兒女享受,名譽乃是自身流傳。認清此點,諸事得放手處皆能放手,不然一切皆捨不得,心疼。講解半天,似懂非懂似的。素瑛下午歸。」(1944.7.1p423)
「素瑛信言,什麼都沒意思,就是看到光兒(留學外國的長子永光)尚高興,意與我同。我覺得人生是大苦事,一切如夢幻,將來到底閉眼了事,混吃等死。」(1944.8.2p429)
從上面抄錄的數篇日記裏,人們大致捕捉到程硯秋對家庭生活的感受。我一點也不意外,大概這是任何一個在外掙錢且全力養家的中國男人,都要碰到的——因對錢財支配問題的分歧抵觸而生出的不滿、煩悶、悲觀乃至憤怒。一個有追求,一個過日子。一條是心路,一條是世路,兩者走向不一。程硯秋也懂得,婚姻就是稻粱布帛,家庭就是竹籬茅舍。儘管滿心嚮往更自主、更豐富的生活,但現實往往令人別無選擇,他只有更多地向「世路」妥協。況且在家庭生活領域,沒文化的、低文化的比有文化的強大多了。我甚至覺得自控力極強的程硯秋與心胸不夠寬、眼光有些淺的妻子相處,實在是一種能力。於是,夫妻每次的不快與齟齬,最後都能風定人靜。
再說了,人間享受的不就是浮李沉瓜麼?誰也不可能超脫。
程硯秋成名後,肩上承擔的不是一個家庭,而是整個家族。有三個兄長(承厚,承和,承海),他叫承麟,行四。家族沒落,家境窘困,偏偏兄長又沾染上八旗子弟的壞習性,啥都不做,只會花錢。早前一家人,靠他的母親托氏支撐。一旦程硯秋能靠唱戲掙錢的時候,給他的任務勢必就是包攬全家族的生活。誰讓「程老四能掙大錢」呢?誰叫他又那麼有孝心呢?通常情況是老大、老二慫恿母親托氏出面,要錢要物。程硯秋不忍傷及母親的面子,也念及手足之情。於是,供養兄長全部生活與各種消費成了他的義務,一輩子的義務。程硯秋愛他們、也恨他們,厭棄他們、又離不開他們。而他所經歷的種種痛苦和難堪,是今天的年輕人難以想像的。每次都是兩個兄長到母親臥室「告御狀」,過後沒多久,托氏便走到外面去「罵大街」。罵的話就像唱詞一樣「動聽」:「你程老四唱成名啦?要什麼有什麼啦!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你哥哥們鬧窮呀,給咱們老程家丟人現眼吶!這對你這位名角也不好看吶!程老四,你覺得吃虧了是不,你就聽媳婦的話,媽媽做不了主啦,難道你就忍心親哥兒們上街要飯去嗎?你怕丟臉,我可不怕,叫街坊四鄰都知道知道才好吶!誰叫你程四爺有本事吶……」(程永江《我的父親程硯秋》p24時代文藝出版社2010)一個多鐘頭的輪番叫罵,把家裏人嚇的不敢吭一聲。程硯秋戲演完了,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去老太太屋裏,躬身「賠不是」。接著,請示需要「有本事」的兒子供養些什麼。程硯秋為兄長買房舍,為兄長做買賣出本錢,最主要的是負擔兄長們的日常「嚼穀」,按月送錢。除此,二哥經常惹事生非,三哥又染毒癮,一發不可收拾。這就是家!「千斤擔,一副挑,牢愁圈套我怎逃?」
在程硯秋日記裏,叙述兄長及侄輩情況,比比皆是。足見,壓在他身上的包袱有多重了——
「(前2月24日寫有:三兄處靜華來要米)——靜華來要米,果不出我所料,彼有所恃,本來收入不夠,初云欠5天,贈米後變成15日不夠,未給其米。吸大煙能將自力心羞恥心全失,令其告其父以後不要上我處來。」(1943.2.28p314)
「族弟承瑞小名所兒,要錢耍無賴,年紀不到40歲,常至我家要錢,已將近30年,窮兇極惡。」(1943.3.25p321)
「三兄處永慶來要米,一月數次向去我要米,非長久辦法,思代其疏散家中人口,已令靜貞往拜香山慈幼院孫主任,請紹介永昌、靜敏入慈幼院讀書,一可減輕其家糧食,雖花錢較多而有意義,二可免見其父怪樣子,脫離醜惡環境,此乃治本之法。」(1943.3.3p315)
「思在海淀覓住房數處,可以能安置三家兄長,市內之房太貴,不得不向外發展。」(1943.3.31p322)
「三兄請楊君來,代其要求每月加11元煙(作者注——大煙)錢,太不知人間有羞恥事,可歎!」(1943.7.21p348)
「李德久兄來,為二兄家務事。恐結果又要放在我的身上。大約海淀房要犧牲兩間。」(1943.8.17p353)
「素瑛、慧貞來,言二兄將王志才處存煤拉10000斤走,言與我說好,二兄這樣做法太奇怪,狐狸快露出尾巴來了!」(1943.9.26p360)
「到我處一切皆可拿走,養成他們(指侄輩)這依賴性,我若不管,想我太狠,做人實難。」(1943.10.27p366)
「三兄家侄女侄子倒常來看我,到此拿面,我想不是為我而來,看在面的份兒上,我要無吃時可想。」(1943.11.2p368)
「如今社會人士甚好處,請吃飯送錢一切問題均可解決。親戚朋友遠近一概不分就是錢最大,要錢就好辦,吃更好說。」(1944.2.10p391)
我懂了:原來程硯秋一生的悲情,正是由這些裏裏外外的無數侵擾和彌漫於日常且又持久的抑鬱壓迫所形成。於程硯秋而言,家庭重於一切,家是他的生存堡壘,也是永難超度的苦海。他在日記裏寫下的「大大小小皆來騙我!」和每次上墳「總思大哭一場」以抒「心中蘊藏積日之悲」的句子,讀來真是感慨萬分!如果說,這個痛苦是他必須吞咽的,那麼我們今天來咀嚼這個痛苦,就尤為同情,也尤感悲切。
程硯秋是舞台上的主角,也是生活裏的主角。幾十年來,程家這台戲靠他來表演,也隨著他的離世而落幕。在人生旅途中,程硯秋學會的第一課,是忍耐,忍受,忍辱,忍讓。此後,他跨出的每一步,無不踏著自己的汗和淚。程硯秋與有福氣的梅蘭芳有所不同:一歲喪父,童年跟師傅學戲,幾乎就是「賣身為奴」,非打即罵,挨餓受凍。剛剛成才,嶄露頭角即遭遇同行排擠。在家族內部也是無風三尺浪,在母親面前忍氣吞聲,在兄長面前接受逼迫強索,在妻子面前退讓遷就。到了中年,程硯秋則時時處在兇險動盪的政治時局與瑣細卑微的日常生活的雙重夾擊下,這更加重了他內心的悲情與恨意,以至於終生難消。
人皆有恨,這恨可根植於窮山惡水,亦可植根於繁管急弦。「大江東去響寒潮,總是凄凉調。」程派唱腔為什麼能夠強烈地表達悲傷?如寒夜裏的驚悸,似酒醒後的心痛,歌吟把我們帶進他的胸膛,手手牽扯出來的全是悲傷。而那低迷委婉、延綿起伏中時時顯現的金屬般尖銳與純粹,又告訴我們在他的悲傷裏還有力量,他用力量壓制著悲傷。也許,這是人生磨難送給藝術創造的一份厚禮。
程硯秋喜歡在太陽下獨坐,喜歡一個人在田間漫步。這並非出於詩人情懷,因為只有風聲,鳥聲,萋萋青草和融融麗日,才能暫時驅散那籠罩心頭的悲哀。
北京守愚齋
2010年3月-5月
章詒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