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火熄滅了 - 余杰

即使火熄滅了 - 余杰

五月三十日,陽光燦爛的周日,我正準備出門去教會做禮拜,忽然接到派出所民警老李的電話。老李吞吞吐吐地說,我們接到命令,從現在起,你出門由我們負責接送,原因嘛,你自己也知道。
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享受專車接送、保鑣陪同的待遇了。從奧運會之後,一遇到所謂「敏感」日子,此種服務便送上門來。這筆開支當然是「維穩」經費的一部份。這一次,是因為甚麼事情呢?我一拍腦袋才想起來:原來,那個日子又臨近了。

黨和政府每年提醒

那個日子,那個殺人的日子,那個兇手恨不得從日曆上抹掉的日子:「六四」。我真要感謝黨和政府,每一年他們總是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提醒我,不要忘記那個日子,那個日子與你有關。
其實,那一年我只有十六歲,在成都遠郊的一個縣城裏,剛剛完成初中畢業考試。我沒有親歷屠殺的整個過程,只是與父母一起在收音機前聽到子彈的呼嘯、傷者的呻吟以及逃亡者的哭喊。從那一個夜晚開始,我過早地成熟了。但嚴格地說,我只是「六四」的旁觀者和遲到者。
後來,我認識了因「六四」而坐牢的廣場四君子之一的劉曉波,認識了白髮蒼蒼的「天安門母親」群體,認識了在「六四」那天身中數彈而失去一條腿的教友齊志勇,認識了上書呼籲為「六四」正名的老軍醫蔣彥永……我才意識到,那一天我不曾缺席,那一天我是有份的。丁子霖老師死難的兒子蔣捷連僅僅比我年長一歲,如果那時我生活在北京,死去的那個孩子會不會是我呢?
作為一名倖存者,我必須為「六四」而寫作,必須為捍衞記憶和歷史而寫作。當兇手依然趾高氣揚地君臨天下的時候,這種選擇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於是,我不能在中國大陸發表任何一篇作品,我的名字成了被網路審查軟體自動刪除的「敏感詞」,我的電話有另一雙耳朵在監聽,我的門口出現了便衣遊蕩的身影……

是拷問良知的尺規

即便如此,我不會向一個殺人之後繼續扼殺記憶和篡改歷史的政權屈服。在回顧二十世紀的歐洲的時候,歷史學家索爾.弗里德蘭德指出:「對這一階段歷史事件的一切研究都必須追蹤或聯繫到奧斯威辛事件……在這裏,所有的歷史記錄都達到了它的極限。」同樣的道理,對於當代中國人來說,「六四」也是拷問我們的良知的尊嚴的尺規。劉曉波二十多年來的堅持與抗爭,以及此後將承受的十一年監禁的苦難,都可以追溯到那一天。
老李開車送我去教會,我坐在轎車的後排。副駕駛上坐的是一個外表斯文、戴着眼鏡的年輕人,大概是剛從警校畢業的學生,手上還拿着一本新東方的託福單詞手冊。他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嗎?他知道「六四」發生過甚麼嗎?他知道劉曉波和丁子霖的名字嗎?那一刻,我想向他朗誦幾句劉曉波入獄前夕寫的紀念「六四」十九周年的詩句:
年輕的亡靈
相信母親吧
母愛是火
即使熄滅了
也會用灰燼兌現諾言

余杰
中國獨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