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忌日將至,頓生別樣感觸──一九六七年我還是初一學生,記得去看過香港「反英抗暴」展覽。其時學校停課,師生忙於革命和被革命,紅衞兵及造反派組織武鬥不斷,血見得太多了,我對展出的血衣還不及港英政府的防暴器材來得印象深刻。原來塑膠子彈、催淚彈、盾牌是這個樣子,而那時候大陸根本沒有此類物事,直到二十多年後的六四,李鵬還為大屠殺辯解:缺乏橡皮子彈,北京水壓不夠,高壓水炮無效。這就是動用槍炮坦克的理由。
近讀陶傑文章,才曉得昔時「反英抗暴」的義士多係今日的維園阿伯。歷年六四忌日,維伯都出來擁護屠殺,看來當年港府出動英軍和真刀真槍鎮壓,他們反而會心悅誠服。這也難怪,中國就是與暴力強權最有親緣,無論政府還是它的臣民。
然而,愛國維伯馳騁維園的崢嶸歲月快要過去了。去年二十萬市民紀念六四,大批八十後新銳現身維園,這昭示着新世代的來臨。我兒子就是八十後,當年坦克在窗外長驅直進,這孩子還在睡夢中,他對六四幾乎沒有印象,但是薪盡火傳,今日他已接過父輩的記憶火種,他在博客主頁放置中國青年孤身擋坦克的照片,每逢六四忌日會貼上感言。這不獨是他個人的生命史,也是整個民族的共同記憶。
維哥的異軍突起,豈止讓廉頗老矣的維伯丟盔棄甲,這群青年不懼權力恫嚇,不依附富豪,也不聽命於泛民「高人」指點,今日之公共論壇和公共事務,誰也不能忽略他們獨立的聲音。八十後投身各種社會運動的熱情和赤誠,亦證明人類文明有一條看不見的主脈搏,它時而低迷沉滯,時而激越昂揚,總是按照共同的節律而跳動。一九八九年就是一次歷史性的血脈賁張,蘇聯、東歐、韓國、臺灣、西班牙、葡萄牙……世界文明的版圖因此劇變。中國雖然例外,卻不能抹煞中國人民特別是中國青年的奉獻,是他們用生命和頭顱撞響了新紀元的晨鐘。
二十一年過去,這條主脈搏跳動加速,血潮再起,美國、日本、英國被選民「顛覆政府」,都是年輕人和「網軍」起了關鍵作用;看看神權國家伊朗,看看香港,如春雨夜來,似大江東去,一代新人類風雲際會,都在奮力譜寫明天。
凡有真本事的政治人物,都不是「培養」、「指定」、「禪讓」、「協商」出來的,而只能在社會運動和公共事務的歷練中產生。所以,維哥和新「民主女神」們雖然任重道遠,但未來香港總歸是他們的,未來中國也一定不是「官二代」和「富二代」的。
孔捷生
逢周一、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