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銘:天堂的滋味 - 劉紹銘

劉紹銘:天堂的滋味 - 劉紹銘

「天國近了,你們應該悔改。」原本戀戀紅塵,慣於吃喝愛玩,但要躲過地獄之苦,最好還是乖乖的聽話。生為亞當夏娃子孫,逃也逃不了,一出娘胎就是罪人。後來在濁世打滾,不管你怎樣正兒八經,有時也會明來暗往的犯下〈十誡〉天條。
「貪」,covetousness,最適當的繙譯是非份之想。不是你的東西,如強佔他人財產,這自然是「貪」了。「偷戀隔牆花」是想入非非,雖然有詩意,但正因是想入非非,所以是非份之想。貪的另一個花樣是gluttony,「饞」也,「饕餮」也,明裏說就是貪吃。因為貪,嘴裏的東西還未下咽已忙着塞進第二口了。這些嘴臉,欲知其詳,可到五星級飯店看看人家怎樣吃自助餐、怎樣置生死於度外的去吃回老本。
天國究竟是甚麼模樣?地獄之苦,倒可想像,所見不是牛頭馬面,就是頭角猙獰渾身是火的撒旦後人。有關地獄的文字記載,在敦煌變文〈大目乾連冥間救母〉可見一二。目連母親青提夫人生前慳貪成性,不修善業,罪惡難排,死後墮入阿鼻地獄。孝順子到地獄尋阿孃,只見她「身上下卌(四十)九道長釘,釘在鐵床之上」,成了餓鬼。目連討得飯食餵她,食未入口,已變為烈火。青提夫人後化為餓犬,吃糞便充飢。〈目連〉是佛家的「福音」。兒子帶領母親住在五舍城中佛塔之前,七日七夜,轉誦大乘經典,懺悔念戒,終於「轉卻狗身,退卻狗皮,掛於樹上,還得女人身,全身人狀圖滿。」
與地獄遙遙相對的是天堂。地獄是苦海,天堂是樂土,這道理好懂,但「樂」在那裏?亞當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字典說:「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亞當和夏娃過着快樂的生活,他們不知道甚麼叫罪惡。」美麗的地方自然風景如畫,這雙男女吃甚麼喝甚麼都不愁污染。單憑這個就快樂麼?英國學者和兒童文學作家C.S.Lewis(1898-1963)生平寫過不少為基督教「護法」的作品(apologetics),也曾勾劃過基督教理想國的藍圖,說過神蹟,但有關天國的模樣,因為不能瞎說,始終沒有交代。
除非有死去活過來的人從天堂回到世上告訴我們天堂是甚麼樣子,否則天堂的真相如何,永遠是個謎。試問你教區的神父或牧師吧,看他們怎樣解說。我們是凡夫俗子,盼望在天堂得到在人間不易得到的東西。為了升天,我們靈修了大半輩子,當然不想升天後還要過前世的生活。俗人的快樂,都來自instinct或「本能」的滿足。「飲食男女」?別癡想了。難道你到了天堂還想吃魚翅打麻將泡妞?

魯迅小說〈祝福〉中的祥林嫂,一直纏着敍事者「我」問的問題是:人死後能否與家人重聚。她的寶貝兒子在襁褓時被惡狼吃了。對於這個苦命女子而言,人生的快樂不外是親其所親。由此我們聯想到在天堂說不定會見到一些不得不打招呼的人物。天堂只合好人或悔改後的惡人居留。問題來了,拿了良民證的人不一定可愛。不說別的,語言無味的人就受不了。記得老頑皮馬克吐溫說過,如果天國的族類個個言語像亨利詹姆斯,他死後寧願makeadetour,拐個大彎往地獄跑。
有關天國的聯想,一不小心,易墮魔障。依莉莎白泰萊將來進天國,不知以何種面目示人。天姿國色時代的玉女呢?還是今天的「玉婆」?天國制度要盡善盡美的話,應該先讓人家選擇自己認為最風光的年紀出現。黃裳先生在〈關於柳如是〉一文說到,「三百年來,一切大小文士只要碰到與她有些牽連的事物,無不賦詩撰文一番。一張小像,一顆印章,一面鏡子,一隻筆筒,都是發洩幽情的好題目。……卻完全不顧在輩份上說,她該是他們的祖母,曾祖母。」
不知癡念柳如是的多情種子有沒有想到,這位貞節女子是自縊而死的。這正是為甚麼出現在天堂的各種歷史面孔,都應在他們風華正茂的時期。中國文人有關仙境的想像,因為寫的都是大男人,總與仙女結不解緣。傳聞身繫炸藥的「聖戰死士」(男的),坦然生死,因為他們最大安慰是相信到天國時將有多名女子等着服侍他們。不過正如前面所言,有關天國的聯想,一不小心,易墮魔障,因此我們應趁此機會,及時悔改吧。
文:劉紹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