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黃春明曾經為他一九七四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鑼》畫過一張油彩封面,圖中是一隻畸形的手,五彩斑斕,乍看不知所以。小說家親自在序裏作了解釋,原來那手的主人是個小乞丐,朝夕在市場裏搖晃、揮舞着畸形殘廢的手,博取同情,索討小錢。根據也當過多年廣告人的黃春明描述:是鎮上一個喝醉了酒的油漆工替小乞丐塗上的油彩,而這樣的惡作劇畢竟收到了廣招徠的效果。
我直到大學畢業還相信這篇序文的真實性,以為世上真有一個以這些短篇小說為鏡相的小鎮,有那樣一個菜市場,有那樣一個油漆匠,有那樣一隻塗了彩漆的、畸形的手;作品裏過度的荒謬居然讓人以為非真實存在不可。
誇張的敘述難道真是為了讓人懷疑其「不可能被如此虛構」,反而寧可盡信其為實錄嗎?唐代劉餗的《隋唐嘉話》、張鷟的《朝野僉載》,宋代范正敏的《遯齋閑覽》、龐元英的《文昌雜錄》、彭乘的《續墨客揮犀》等等筆記之作,容或行文繁簡有別,但是都記載了一則大致雷同的故事。筆記作者多聲稱:他有一個叫劉伯時的朋友,曾經親眼見過一位淮西地方的讀書人,名叫楊面力。根據楊面力自己的說法,人過中年,忽然罹患一種怪病,每當發言應答,肚子裏就會發出仿效那言答的聲音,而且那樣隨聲以應的話語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令楊面力困擾極了。
數年之後,被一道士撞見了,大驚失色,道:「此應聲蟲也,久不治,延及妻子,宜讀本草,遇蟲所不應者,當取服之。」楊面力不敢遲疑,立刻取了《本草》來,逐條逐目讀下去,肚子裏的應聲蟲也隨之朗誦,一直讀到了「雷丸」,那蟲忽然寂寂不作一聲,得!於是楊面力每頓飯就吃幾粒雷丸,病也就好了。
雷丸又被稱為雷矢、雷實、竹矢、白雷丸、木蓮子等。此藥性寒,味苦,有微毒。是一種多孔菌的地下菌核,在中國民間醫學的應用上,已經有千年之久,一向是用來殺死體內像蛔蟲、絛蟲、蟯蟲之類的寄生蟲。據云:胃虛寒者戒用。一個近代醫學上的解釋是:雷丸含有某種蛋白酶,在腸道弱鹼性的環境中,具有積極分解蛋白質的作用,能破壞絛蟲的頭節。然而,「寄生蟲」和「蛔蟲」在中文隱喻性的語意裏大不同,「寄生蟲」打從民國以來就是貶斥游手好閒、不事生產的流氓棍痞;而「蛔蟲」卻可能是一個人最親暱而相知者的謔稱。看來雷丸所殛,似乎不堪掃蕩前者,亦不忍驅離後者。
倒是在《續墨客揮犀》中,作者彭乘還補述了一段,說他一開始的時候並不相信世間有這等怪事,其後到長汀,遇見一個丐者,肚子裏也有應聲蟲,這丐者就站在市集上,隨口說話,任令腹中的蟲兒應腔,環而觀者甚眾。彭乘於是上前對那丐者說:「你這毛病,有一味『雷丸』可以治得來。」不料丐者連忙給作了一個大揖,說:「某貧無他技,所以求衣食者,唯藉此耳!」
黃春明筆下的小乞丐只出現在那篇序文裏,這孩子沒有屬於「小鎮」的故事。我一直納悶:擁有一隻如此色澤鮮明的畸形的手,為甚麼不能像打鑼的憨欽仔、全家生癬的江阿發、跟老木匠當學徒的阿倉、妓女梅子、廣告的坤樹,以及把自己溺死在泳池裏抗議的老貓阿盛那般,呈現他作為一個社會的畸零人的完整的悲劇呢?
我只能這麼想:在沒有情節支撐──或渲染──的狀態下,一隻搖晃着紅、綠、白、藍、黃又黃、藍、白、綠、紅往復不停的小手,已經道盡了那個邊緣社會的一切,就像我們不需要知道長汀地方的丐者讓圍觀如堵的群眾聽見他肚子裏的應聲蟲說了些甚麼一樣。文學作品所喚起的同情經常有着大尺幅的留白,並沒有我們基於庸俗好奇所欲探知的究竟。
恐怕也正是因為那樣的留白,缺乏看似應該鋪陳出來讓人們信以為真的生活細節,我才會在高中時代讀了《鑼》以後,直到大學畢業還不覺得那個十歲左右的小乞丐已經長大了。
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