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彪和我是同一個家庭教會的肢體。在相識的近兩年裏,他有十餘次以追悔莫及的心情,對我述說他當年親手扔掉自己父親骨灰盒的舊事。
父親被打成右派三年後去世(四十一歲),當時沈雲彪十二歲。「有一天母親找我說,父親的骨灰放在床底下,妹妹害怕,你看怎麼辦?我說這事好辦,扔了不就行了嘛,一個反革命的骨灰。第二天我就提溜着骨灰盒,外面一塊白布包着,拿一把小鏟子,來到了玉淵潭。我家住在離玉淵潭不遠的皇亭子新華社宿舍。那時玉淵潭還屬於荒郊野外,沒甚麼人影。可能那天很怪,總時不時有人路過。可能是做賊心虛吧,我怕別人問我是幹甚麼的,所以越怕見人越嫌人多,在那裏轉了一圈也沒找到下手挖坑的機會。當天就沒埋成。」
在荒凉之地胡亂埋了
第二天決定換個地方。坐三十七路公交車(現在的三三七路),往北京西邊走。當時三十七路是京西最遠的一路車。「一直坐到終點,覺得已經很荒凉了,又沿着一條油漆路繼續往裏走一陣。四處靜寂無聲,滿山都是蟈蟈叫。我窺探一圈兒,心想這下差不多了吧,然後就用小鏟子挖坑。記得是在一個卧牛石旁邊。覺得挖得差不多了,正準備把骨灰盒埋進去,就聽見遠處有卡車駛來的聲音。我很緊張,便驚慌失措地把盒子放進去,胡亂埋了。這時卡車也到跟前了,我匆匆看了一眼埋葬的地方,然後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了。」
夾在孝道與黨教育間
當時他心裏隱約有一種感覺,也許有一天可能來尋父親的骨灰盒。「往回走時,路過一片又是墳地又是葡萄園的地方。走到那裏,我停了下來,莫名其妙地哭起來。一開始是小聲哭,後來越哭聲越大,反正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也不知道為甚麼哭得那麼慘。現在想來,既不是哭自己,也不是哭父親,而是傳統孝道與黨文化教育的大義滅親之間的衝突,讓只有十一二歲的我無法承受。今天自己就這麼把親生父親的遺骨像埋一堆狗屎似的埋了,我不知道是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好事,還是做了一件喪盡天良的大壞事。」
父親的骨灰盒是處理掉了,可它並沒有走出這個親手將其丟棄的少年的心。父親的骨灰盒猶如一片永遠停泊在兒子心頭的陰影,又如一塊永生不死的酵母,長久地在兒子心中發酵。它影響着這位少年對母親的看法和與母親的關係,也影響着他生命的其他方面,比如婚姻觀和政治觀。當年丟棄父親骨灰盒的少年,今年已經六十四歲了。如今凡批毛講述中共歷史真相的出版物,他都熱心購買,收羅,閱讀,拷貝,送人,常常自己貼錢散發。解體獨裁專制,實際上已成為曾被這個制度洗腦涮腸灌狼奶的那一代人的共識和自覺的責任。
焦國標
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前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