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記》這樣一本有頭冇尾的筆記簿,換了庸手執筆,可讀性就算有也不會太高,然而張愛玲到底是張愛玲,潦草的文字自有一股獨特味道,金句層出不窮。像個剛誕生的嬰兒,耳聞目見都不乏新奇,濕碎是真濕碎,但事無大小一視同仁,可以引申為宏闊坦蕩的宇宙觀。與即將來臨的大地震相比,微微的騷動處處充滿喜悅,橫看成嶺側成峰,既與自己有關,又與自己無關。至於她認為「大多數人不要看」但是「非寫不可」,我想大概因為這種塗鴉其實是心理治療,邊走邊寫,替忐忑找到痲醉。
寫旅行:「中國人的旅行永遠屬於野餐性質,一路吃過去,到一站有一站的特產,蘭花豆腐乾、醬麻雀、粽子」,「好像我們的旅行是一路吃過去的,如同春蠶食葉」;寫老夫老妻:「這兩個同夢的人,一覺醒來,早已忘了夢的內容,只是靜靜地吃着飯,吃得非常香甜」;寫婚禮上的指揮官:「在一個小地方充大人物的,總是那麼可惡──簡直可殺」;寫同乘一輛轎的男童:「我頂不喜歡慣壞的小孩子,他自然也有理由不喜歡我」;寫路上的大兵:「晃着膀子,無惡不作的樣子,可是在這地方也無惡可作」;寫驕陽:「我沒想到冬天的太陽會那麼辣。我沒帶傘,也沒有草帽,只得仰起頭,索性迎着太陽,希望它曬得勻一些,否則一定要曬成花臉。……四面海闊天空,只有十萬八千里外的一個灼熱的銅盆大小的太陽是一個確實存在的東西,和我臉對臉,面紅耳赤地遙遙相對」。在《張愛玲小說集》自序,她引了《論語》的「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不能說得更貼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