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奇譚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米老奇譚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林語堂的幽默小品〈OnMickeyMouse〉,作者自譯為中文時,題目叫〈談米老鼠〉。嚴格來講,〈談米老鼠〉不能看作是譯文,因為內容雖然相同,但敘事策略卻各有分寸,因為作者要考慮到文化背景不同的讀者對作品認知的差別問題。〈談米老鼠〉只能說是〈OnMickeyMouse〉的改寫。張愛玲翻譯自己的作品時,也有改寫的習慣。
英文版一開頭就說,各位有所不知,若要由本人向我的同胞解說,幽默這回事,本來就是生命的一部份,因此絕不可以摒之於嚴肅文學門外。對他們而言,此說之驚世駭俗,猶如宣稱孔老夫子原來也是凡夫俗子之一樣不可思議。英國《泰晤士報》的社論偶然出現一兩句俏皮話,讀者眉頭皺也不皺一下。中文報紙的社論如有樣學樣,那還得了,要作反了?
林語堂為老不尊,竟然對老鼠吹吹拍拍,真的要作反了。難怪他在中文版的〈談米老鼠〉開頭就說:「就是因為民國遺少餘孽不肯做這種題目,所以我偏偏來談他一下。」他挺身而出,因為怕「現代的老成持重少年連欣賞米老鼠之興趣都沒有了,因為他們主張國是板面孔救的。」
林博士認為米老鼠降臨人間,是上天的恩賜,有助拓展我們的視野和想像力。這種言談,今天聽來,想當然耳,但就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風氣而言,這簡直是「妖言惑眾」。或曰:Mickey有什麼了不起?語堂先生可以毫不含糊的答你:太了不起了!因為Mickey教我們開心,引我們發笑。對我們這個未老先衰的民族來說,這真是對症下藥。你也知道,從前膽敢在人前咧嘴而笑的,只有像東方朔這種弄臣。因此米老鼠非要好好愛護不可,「若果真心靈只有一股霉腐齷齪之氣,連米老鼠都要加以白眼,那末中國非亡不可。」
幽默離不開笑話。笑話是喜劇的養份。中國人有沒有幽默感?當然有,但不是因王爾德或馬克吐溫而知名的那類西洋幽默。我在王利器的《中國古代笑話選注》中看到這一則:
官好酒怠政,貪財酷民,百姓怨恨。臨卸篆,公送德政牌,上書「五大天地」。官曰:「此四字是何用意?令人不解。」眾紳民齊聲答曰:「官一到時,金天銀地;官在內署時,花天酒地;坐堂聽斷時,昏天黑地;百姓含寃時,是恨天怨地;如今交卸了,謝天謝地!」
由此可見中國「笑話」也不脫載道傳統。依HarryLevin的說法,喜劇人物,可粗分兩類:一是「煞風景」(Killjoy),二是「小潑皮」(Playboy)。在舊時社會中,前一類型的代表人物是詩云子曰的老冬烘。對,若拿《西遊記》的角色做例子,Killjoy這類型非婆婆媽媽的唐僧莫屬。Playboy呢,捨美猴王還有誰?雖然他只吃素,也不近女色。「煞風景」之能在喜劇中扮演角色,無非是他們的矯飾,虛偽行為,常是嬉皮笑臉的「小潑皮」嘲弄的對象。孫大聖在四十五回所撒的野,乾乾淨淨。好傢伙!他掀起虎皮裙,毫不客氣的瞧着羊力大仙奉上的花瓶,結結實實的撒了一把猴尿,讓大仙「補身」!

比起徒弟老孫來,三藏實在是膿包,難怪他一張嘴說教,大聖不是反唇相譏,就是逃之夭夭。悟空這麼任性,因為畢竟是猴子,我們既知他非我族類,就不會跟他斤斤計較。悟空如果是我族類,自然要守做人的規矩了,說不定最後自己也變了Killjoy。可不是麼,話本小說《錯斬崔寧》開頭就有此訓示:「顰有為顰,笑有為笑。顰笑之間,最宜謹慎。」故事中人劉某開了一個自認為得意的玩笑,害兩人枉死,自己也賠了老命。
二次大戰期間,高克毅(喬志高)應一家美國報紙之邀寫一幽默小品專欄,接下來後始知此差事不好應付,結果只好把古籍中像齊人有一妻一妾這類「笑話」搬出來充數,中國文學沒有名副其實的童話,少見不着意言志的笑話。王朔小說《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裏面一位小娘子指着她的男人鼻子說:「我早就發現你是個乏味的人了。我最討厭乏味的人!中國人怎麼都那麼德行,假深沉,假博大,真他媽沒勁!」這條捱罵的漢子欠的就是沒機會看米老鼠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