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上身 - 陶傑

鬼上身 - 陶傑

世界上有三件事最難辨真假:靈媒表演的鬼上身、音樂家演奏時自我陶醉的表情,以及女人在床上的性高潮。
今日單表第二件:像郎朗演奏時,豐富的面部表情和大動作,是浮誇還是感人?
音樂家演奏,觀眾只是聽,不必看演奏的人手舞足蹈的做秀。日本女鋼琴家內田光子,是這一派的代表人物,她彈莫扎特、舒伯特、荀伯格,七情翻滾,五官扭曲,交響樂團也有點吃不消。
內田光子長相不怎麼樣,一張臉很長,彈莫扎特鋼琴協奏曲多號,初而閉目神遊,一時狀若「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神聖;時而雙眼反白,進入「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的飆狂,何止莫扎特上了身,她一面彈琴,一面在與體內的莫扎特展開一場四維空間的爭吵,百回合未分勝負,然後她在自己的樂曲中哀狂分娩,像在紛亂的黑白琴鍵之間把莫扎特這個聖嬰血淋淋生了下來,此時雲璧洞開,她把莫扎特激擁在懷,幽幽地向祂餵奶。
內田光子在台上的「風采」,不是人人喜歡。她彈奏舒曼,有幾場好像變成了梅超風,月黑風高,衝撲而出,把琴鍵當成一堆白骷髏,在練九陰白骨爪。她性本內向,不是刻意表演,因為真的讓仙靈附了體。她的張狂意態像女人進洗手間,是一件很隱私的事,但歐洲人喜歡她的音樂,覺得她能把莫扎特召回,一次次請她上台。內田光子顧不得是率性還是失儀了,在台上痴醉萬狀而癱瘓,下一瞬間乖張癲狂如痙攣,在台下,她有得解釋。
內田光子從小就去了奧地利,還在英國住過,她有幸通達了英德日三國文化。內田光子說:沉浸在音樂的世界,最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日本人,她不但是一個國際人,滿胸的雲彩天光,良久在天國的大門前徘徊。
她是不是日本人,重要嗎?內田光子根本不必「為國爭光」,她的民族因為她在洋人之間走紅而增添了多少面子,她從未考慮,日本不需要她來治療自卑感。內田光子有這樣的一張履歷表,在西洋的文明中浸潤有年,除了技藝,有與音樂巨匠的心靈交流,所以真,她在台上的痴亂,就好看了,她唯一的祖國,就是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