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難中的男人 - 畢明(廣告腦作總監/影評人)

災難中的男人 - 畢明(廣告腦作總監/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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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對青海大地震死難者的默哀。
從今起,災難可能會令你想起捨己救人的亞福,但近幾年,比生命更大的天災人禍,總令我想起一個銀髮蒼蒼的男人。他很吸引我,斯文靚仔,才四十出頭,耶魯大學畢業,名媛母親是紐約富可敵國的Vanderbilt望族之後,顯赫的家族財富來自船務及鐵路企業,但他不是大慈善家。近廿年那裏有史詩式天災戰亂死人塌樓,就有他,在災區在前線在水深火熱在冒著生命危險:子彈橫飛炸彈亂墜的薩拉熱窩盧旺達索馬里伊拉克戰地,滿目瘡痍死傷枕藉的南亞海嘯颶風卡塔里娜早前智利大地震現場,血肉屍橫中在採訪在報導,他是新聞人,現時CNN的新聞主播之一AndersonCooper。

是甚麼叫一個人、一個有錢仔像集郵一樣去齊全球的人間煉獄?是不要命的。他告訴你,在薩拉熱窩任何時候都不是為死者傷心痛哭的時候,一切都會被遺忘,你或許會記得被射殺的那個人,但就沒時間多想,人們只能想刻下如何生存,每一秒都可以死,連明天去探望祖母你都不能想。見盡生靈塗炭劫難摧人,在索馬里「每個母親至少死過一個孩子」,「至少」。在災難中浸蝕太久,正常的感傷和激動都會被麻木痿痺鈍化,是人性的剝落,被痛苦和無助抽乾,"themoreyousee,themoreittakesforyoutosee,toaffectyou",「最先你是聞到(屍)味的,後來就算看到也視而不見了」,多腐多爛也平常。據說青海的災民比四川的地震災民平靜,沒那麼呼天搶地,因為喇嘛宗教氛圍叫人較能面對生命無常,也因為他們的生活相對苦慣了。慣.了。一個吃三聚氰胺奶、打劣質疫苗針的民族,「他們的忍耐力是你所不能想像的高,他們的需求是你不能想像的低。」
Cooper撰寫的《Dispatchesfromtheedge:AmemoirofWar,Disaster,andSurvival》,是他前半生的自傳,是近代世界天災人禍的現場記錄,上帝之手和災難之手拗手瓜後者使詐勝出的滔天後遺。「在別人的不幸上建立了我的事業」。有天災蹂躪戰火焚城,才有他,作為一個新聞記者,不論受到多大的撼慟內心情緒海嘯,腦袋一角就是想著如何拍攝捕捉那可怖悲慘、如何包裝如何呈現,有種冷血。但總要有人去冷血,去承受。Cooper從未受過正統新聞學訓練,畢業後入行難偽造記者證就跑到緬甸遇上軍方學生衝突,他把自家土炮新聞片賣給ChannelOne直至後來被正式聘用,一直在硬新聞中出生入死,成名作包括在颶風卡塔里娜的報導中無名火起衝著議員直斥政客在災情嚴峻中還好意思做show抽水互相吹捧歌頌誰出了多少力促使幾多錢的撥款賑災法案通過!這不是kissass的時候,他大膽問責誰之錯,是天災也觸目人為失誤,預警救災塞責,鏡頭前他失了持平贏盡掌聲,理直氣壯"demandingaccountabilityisnotablamegame"。可惜書中沒有中國的災難。
超級大災,那些悲劇超載的畫面,永遠喚起SusanSontag,《RegardingthePainofOthers》(旁觀他人之痛苦)質疑我們這種消費他人家毀人亡的行為,憑甚麼安安樂樂坐在客廳咬雞腿的我們有資格在讀報看電視時看見殘垣斷瓦就忽發天涯若毗鄰苦同身受?說得俗一點白一點:我們懂個屁。然後群湧籌款集體救贖,Sontag道破「我們的憐憫宣告了我們的無辜清白,以及我們宛如真切的無能為力之感」。亞福,還有更多身體力行救災的人被讚頌,我們躲在十萬八千里後打氣流淚,因為他替我們完成了見義沒作的勇為。真的只能做那麼多(少)嗎?

「點出一個地獄,當然不能完全告訴我們如何去拯救地獄中的眾生,或如何減緩地獄中的烈焰。然而,承認並擴大了解我們共有的寰宇之內,(天災)人禍招來的幾許苦難,仍是件好事。」Sontag和Cooper是同路人。Cooper觸動我的是他的寂寞和肢離破碎,十歲喪父,年青時親生大哥跳樓身亡,他說要活下去他得"gosomeplacewherethepainoutsidematchedthepainIwasfeelinginside",走遍哀鴻血泣,最後答案是深刻反思「失去」和「求生」。災難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戰亂是貪婪仇恨權慾的人性瘟疫,「生命中不能承受的」從來是個自我陶醉的形容詞,橫空的重災要來,你能否承受、和血吞不吞得下都好,活下去生命就是還須繼續。
不止天好地好,活著就好,是人生即使是場悲劇,也當努力用心把它演得有聲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