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士頓住了十五年,最喜歡去美術館,也很自然地成為美術館的會員。既成會員,就更加常去了。
那時貝聿銘設計的西翼剛建好,陽光透過玻璃天花灑下來,滿地縱橫交錯的影子。牆邊一座觀音像,在明暗之間靜靜看著你。那慈眉、善目與微笑的嘴唇,簡直美極了,我就呆站在那裏看儍了。雨聲淅瀝的四月天,人家短籬間、大樹下,雪白、粉紅、淺紫的番紅花、風信子,與擎著金黃小酒盞的水仙一朵朵從地裏冒出來。美術館西翼也插出一盆盆的鮮花,有瀑布般垂吊而下的,有炮仗般橫空斜出的,放在雕像或畫作旁,只覺崇光泛彩,相得益彰。手倦拋書去尋春的時刻,你會想到春的踪跡竟在美術館裏嗎?
西翼的剔透玲瓏與東翼的高華典雅互相襯托,同時形成完美的對比。現代的元素加在古舊的建築上,不但不突兀,反而化腐朽為神奇。舊有的館藏一般在東翼展出,專題特展主要在西翼的新畫廊。因為專題展所牽涉的物事太複雜,美術館多半輪展自己的館藏。在美國,除了波士頓美術館,我所知道的是只有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與芝加哥美術館會做專題展。
波士頓美術館有一年展雷諾瓦,另外一年展莫奈,美術館精心設計展出的光線與空間,以呼應法國印象派的風格。比如展覽廳重新隔間,把白牆油漆成奶黃與天藍,再添上一些裝飾性的門框。至少美術館西翼不再只是以時間分、以地域分的掛畫、放置雕像、擺弄陶瓷器的地方,而是以此時此地的眼光來檢視,甚至解釋彼時彼地的美感經驗。
還看過多次以美國藝術家為主題的特展。所謂美國藝術家,不可能不回到新英格蘭,不回到波士頓去。有一個展覽的主題叫「考普利在美國」(CopleyinAmerica),我覺得很奇怪。不在美國,難道在別處?波士頓市區最熱鬧的地方,在市立圖書館附近,不論是叫廣場(square或plaza),還是叫地方(place),總之是Copley,當年《波士頓環球報》的專欄作家還曾拿這一堆路牌開過玩笑,因為他們名稱不同,所指卻同。既佔著波城最重要的位置,那考普利自然是當地的大人物了。
但不看畫展就是不會知道考普利(JohnSingletonCopley,1738-1815)是出生於波士頓的肖像畫家,在麻州人人皆知的一幅瑞維爾(PaulRevere,1735-1818)肖像原來出自他的手筆。他可能是美國歷史上最有名的信使,當年從波士頓小鎮渡過查理斯河,再換馬車直驅萊克辛頓,向民兵道出英軍來襲的警訊,打響了獨立戰爭勝利的槍聲。瑞維爾銀匠出身,畫中的他手持銀壺,旁邊隨意擺著些工具,人隨考普利的畫而遐邇揚名,畫也隨瑞維爾的事蹟傳世而不朽。這幅畫是一七七○年畫的,弔詭的是五年以後的一七七五年美國獨立前夕,他全家移居倫敦,成了英國畫家。換言之,生為美國人,死為英國鬼。這無論如何是我想不到的。
來香港後,每年暑假仍然回波士頓,最少住上一個月。有兩個特展很難忘:一是「美國人在巴黎」,展出留法的美國人在巴黎學畫時的所畫以及學成返國後的作品。美國畫家均在題材與風格上反映了法國藝術的影響,而回美後的作品則漸漸走出自己的路來。另外一個是霍珀(EdwardHopper,1882-1967)的專題展。這是我印象裏頭一次看見美術館做專題展,而對象是我不相熟的美國畫家。兩個女子在中國餐館裏坐著聊天,看得到玻璃窗外巨大的招牌,寫著:ChopSuey(雜碎)。不過是尋常所見,畫面竟傳出異常的孤獨。我最喜歡的一幅相信是紐約街景,題曰:EarlySundayMorning(禮拜天的早晨)。店舖全未開門,整條街空無一人,只有一個灰黑的消防栓,一條理髮舖的三色柱,彷彿在痴痴地等待。這也是尋常所見,但畫家筆下,或者應該說眼中的,磚紅與墨綠大色塊的對比,卻是亙古的寂寞。我從此喜歡上了霍珀。
這兩年沒有出門,美術館的日子已漸行漸遠,我的波士頓也只能在夢中相會。突然有一天,美術館來了電郵,開始在網上寄送館中的消息了,每兩個星期一次。就算不能親臨,看看通訊,也給我帶來極大的快樂。三月中的一期提到波士頓美術館有一新翼,由建造赤鱲角機場的佛斯特設計,用來收藏「American」的寶貝。接著就是一鏈接,即時登入《紐約時報》博物館版的專題:TheMeltingPotoftheAmericas,Illustrated。乍看之,是「美國熔爐,描寫出來的」,再仔細看,「Americas」是多數,不該指美國,那指什麼呢?
《紐約時報》的文章開宗明義就說,波士頓美術館一向以其美國藝術的收藏名聞於世。這些精彩的名物與畫作,五十三個展廳的新翼開幕時,觀者會在新的語境中欣賞。新館的設立就時代與地域兩方面而言,均擴展了“American”art的定義,涵蓋了由北至南全部的美洲大陸,我才明白複數的“Americas”指的是北美洲、中美洲與南美洲,而非僅指美國。而時間則從古代一直跨越到二十世紀。你看得到瑪雅文化的展品,也看得到抽象表現派的代表人物帕洛克(JacksonPollock,1912-1956)的畫作。而新翼的名字「TheArtofAmericasWing」應該譯為「美洲藝術館」而非「美國藝術館」。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日,國家的界線雖在,觀察、審視人類活動的界限其實已經打破了。美術館新翼英國出生而後歸化美國的主任說,展出的藝術品,除了畫、裝飾藝術、攝影作品、紙藝外,連樂器也包括在內,用以「描寫」美洲大陸的風華,和「移民與遷徙」(ImmigrationandMigration)的情況,這正反映出當代美洲的實情。
這位主任說:「我想要新翼表現『今日的美洲』,而非『白人的美洲』,故搜羅非洲裔、印地安與其他少數族裔藝術家的作品。」許多美術館,比如台北的故宮博物院,才開始尋求多樣性,而波城的館藏觀念已經由精走向博。
負責促使波士頓美術館的願景實現的人物是一位女士,曾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工作。她說一九二四年博物館的“American”館(應該譯美國館)開幕之時是美國限制外人移民最嚴厲的年代,當時美國所恐懼的是失去盎格魯美國人的文化遺產。而今的觀念是,美國是一移民組成的國家,美國,以至美洲的藝術因此而顯出其卓爾不群。
二○一○年四月十日於香港容氣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