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中:盛世中國如同康乾

陳冠中:盛世中國如同康乾

中國,令人生畏。但令人生畏的不只是她的巨大,而是我們搞不清楚她有多好,有多壞。因為中國巨大,全世界的眼光都集中在這片大陸上。也許香港太接近,而這城偏生又少了國內的那種莫名興奮感,才有一點畏懼。中國的好,中國的壞,陳冠中一定清楚,寫出《盛世2013》的他說,中國走向盛世是假不了的,而且數到上一次已是康乾時,而這一次,我們不輸從前,但問題還是一樣的多。

記者:何兆彬
攝影:陳陶鈞

程式套語

作為香港人,對國內很多事情還是很害怕的,例如坑渠油,例如程式化思想語文。

蘋:梁文道說內地的媒體很大膽,往往在試政府的底線,你屬的公共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嗎?

陳:對。媒體很多種,很多都很有心,秉承新聞的理念,或打擦邊球,也有人相信只要突破少少,開了先例,從此社會就接受了。例如八十年代在中共的論述裏面,抗日戰爭是共產黨領導的,國民黨只是來摘果實;但八十年代中後有人報道了國民黨參與抗日,發現竟然可以講,從此都可以報道了!事實其實相反,根本是國民黨打得多,共產黨少打,中共只死了一個將領,而且根本不是日本人殺的。現在的教科書還沒有改,但是媒體就可以講了。

蘋:這對群眾的影響大嗎?

陳:改變很大!例如農民都會說到自己的權利,「你無權的!」權利的概念是多年來不停的講,才開發出來的。又如「孫志剛事件」,是有個外來人口被公安拉了,關進收容所,後來死在裏面,結果大家不停的罵,才取消了這制度。這都是媒體改變的。一旦開了就無法收回了。權利與私有制這兩個觀念,已是根深柢固了,大家都很勇於抗爭。

蘋:現在都沒有共產這概念了吧。

陳:公有的概念很低了,有時過了火,甚至只有私沒有公。就算香港都有公有概念。

蘋:讀陳雲的文章,他批評到內地的程式思想,影響到語文……

陳:甚至是資本主義社會,其實都是越來越程式化,或者官僚化。大陸尤其嚴重。我有個美國朋友,把孩子帶到北京地方小學國際部讀書。有一次作文題目是《春天》,孩子寫到「我不喜歡春天的,因為春天好潮濕」,結果要重寫,老師說「春天一定是要欣欣向榮的。」孩子很不高興,但中國是一定要你跟「套話」來行的。這教育甚至延伸到大學,大一都是讀這種東西。這現象在八十、九十年代是有人反思過,但這十年又回來了。

蘋:這個趨勢是變本加厲了?

陳:官方只想要一種答案,最好你一問,他就像程式馬上有答案的,也不想你有其他答案。

蘋:其實,老師沒有工作上的責任這麼嚴厲操控吧?

陳:也許是有的。有朋友的孩子駁老師嘴,結果再上班就被整,難容於學校了。而父母也很怕孩子問自己世情,因為怕自己教的與學校的不同,有孩子聽了回學校會與老師吵嘴!於是,他們每遇孩子問起,都只會答:哦,老師是怎麼教你的呢?全部都要跟官方的答案,因為一不同就上不了大學。有些人自小迷信愛國教育,長大了就不能相信國外的一套,猛說「不可能的」。

《盛世2013》2009

《盛世》售出多國版權

小說《盛世2013》去年年尾出版,香港已印至第四版,更厲害是賣出了英意等多國版權,換句話說,它將會是一本全世界都有,惟獨沒有中國簡體版的中文小說。

蘋:《盛世》出版3個月,據知已售出多國版權?

陳:在香港它已出第四版,共印12,000本,我相信有一半流入大陸了。這數字在香港算好,但在大陸是微不足道的。它在大陸的網站都有簡體下載,也有很多國內雜誌來訪問我,因為它其實不是正式的禁書──出版了被禁的才算,至今沒有國內出版社接觸過我。在香港有一個代理人,是幫大家找外國版權的,他與英國的出版社一談,發覺很快就賣出了,然後德文、意大利文、挪威文、希伯萊文、西班牙都賣了,相信陸續有來。當然,賣得好是由於這書是關於當今中國,而全世界都想知道中國!如果是寫香港,我再厲害都沒辦法把它賣得這麼好。這本書其實也背靠了一個大國!

蘋:看過報道說到你初到內地時「不敢」寫內地的故事?

陳:不是不敢。我搬到內地就是想寫中國題材,但因為心虛了,怕對內地認識不夠,直至08才覺得可以寫。

蘋:會惋惜嗎──回大陸,寫大陸,但內地人讀不到?

陳:當然會,但書上了網,有心人還是讀到的。讀到的人現在已比我想像中的多了。

蘋:出版至今,有影響到你在內地的生活嗎?

陳:哦,大陸的標準是沒有人知道的,到目前是一點都沒有,但之後怎樣我也不知道。

蘋:記得你提過書中提到的「盛世」,是全中國的人都有點興奮過頭……

陳:書中寫的是2013年。現在我看到一點端倪,各方面都有鴻圖大計,有很多事想做,相比下,香港都沒有新事情在發生。

蘋:書中預料的情形,你看會出現嗎?

陳:要遇上最好的情況才會出現。但無論遇不遇上,中國都是個崛起了的大國,它無疑比一般國家強,是個準超級大國。當然,與真正的超級大國──美國比,還爭好遠;而且,中國是真正的進入了盛世,上一次中國人談盛世,是在康乾時了,雖然甲午戰爭,清朝覆亡前,大家都以為又是盛世了……但這陣子真的大家的盛世感覺又回來了。如今是可以與清代盛世比擬的,而且兩個世代都很多貪腐、很黑暗、當年有文字獄,有很多歧視。沒錯是盛世,但也有很多問題!

蘋:一般講「太平盛世」,好像太平就等於盛世了。但清代不只太平,當年的文化水平也是很高的哦!

陳:但清朝也有很多禁忌的,哲學問題也是不可以辯論。現在官員不許你討論問題,因為容易管治,但人們還是衝出來,我不覺得清朝文化會比現代好,我們也不可回到古代了……當年是個小農社會,現在複雜得多。

■「而父母也很怕孩子問自己世情,因為怕自己教的與學校的不同。」

95%自由,有多自由?

談盛世,必須問到甚麼才是盛世;談自由,大家都會問95%的自由,算不算自由?如果問題的核心如政治、制度、宗教都不能談,中國能成為文化大國嗎?

蘋:當然不是回去古代了。但以那年代來說,清朝是很有文化創意的。我在網上看過韓寒的講座,他說現今中國人寫作,警察/領導/政策/歷史/新疆/黃色……都不能寫,那這樣的中國,能否成為一個文化大國呢?

陳:但中國有95%的問題都是可以談的,只有5%是不能談的,而當中有3%還是擦邊球,其實可以試着講,2%是不能講的,但當中可能又有1%試過原來是可以講的,例如八九六四,那是一定不能談的。95%已是很大的空間了,足夠生產創意文化產業,與30年前是大有不同的,例如1967年有部電影叫《千萬不要忘記》,就是寫一個人買了一件新衫,整部電影就是批評他「小資心態」未改。這些都一去不復返了。
有些電影是一定不能拍的,例如鬼片、例如黑社會,但現在有警匪片了!很多都可以寫了,這個不是成就?!我們也毋須各走極端,例如最近有人說:這是我們最好的創作年代,哦,又不需要這樣講嘛,現在不過是近三十年中最好的罷了,但可能比三十年代都不如!但又不是不能做文化哦,想想,當年蘇格拉底都被人處死了呢!

蘋:沒想到,你又比我印象中樂觀。

陳:短期我並不樂觀,例如現在領導人,都是前三十年培養的。像胡錦濤就不接受記者隨意發問,但他之前的領導人可以哦!胡只接受預設好、他派問題給你來問他!江澤民也不會這樣。現在的階段,最錯誤是我們以為自己做對了,中國才會這樣強大,然後再加強我們做錯的!以為這是成功的理由,例如政協現在不用講話,但本來政協原意就是要表達的。近年甚麼都緊了,但我認為一定要聽相反的意見,不然只有一方面的Input,事情是會散的!可惜官場的利益太大,人人都揣摩上意。

蘋:這令我想起你書中,談到電子/網絡監控。

陳:現在這方面是越來越出力去監控,動員最多人去做。最可笑是,據說每晚胡錦濤10:30就上網看民意,而官員每晚到時候都就大清洗。胡錦濤想聽民意,結果只聽到合己意的意見,以為這就是民意,政府自我欺騙!其實民意又不是要推翻共產黨!近日奧巴馬訪華,有國內調查說:沒有一個網民關心網絡管制問題,但美國的調查卻說:70%的網民最關心就是這個。都是相反的!

蘋:你這圈子依賴網絡嗎?人人都會翻牆嗎?

陳:依賴。但我自己也沒有翻牆,我每星期都會與來北京的香港朋友聊天,經過的朋友都會找我。在北京我看到《星島》及《成報》,如果你在內地,沒有翻牆,就以為香港的確是這樣。

■中國,盛世?

公共知識分子

陳冠中由2000年定居大陸,專心寫作,他說:「現在,我甚至離開北京太久也不願意,因為離開了一個月就錯過了一些事情。」他所關心的,主要是「公共知識分子」圈子,「他們交流很密,思潮變得也很快,有人寫了篇重要文章,大家吃飯都會提起。」關心這圈子,他說,是因為有些人老闆是政府,也願意批評政府,「他們會認為這是幫政府的,大陸時常有人前仆後繼去做這樣的事──講些不受歡迎的話。」這樣會有後果嗎?「各種後果都有,有些人因此不能做博士,有些人本來可以做院長的,也有一些表面上沒事,但之後沒法升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