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是我的老祖宗,唐代元和年間,孔子三十八世孫任廣州刺史,他在南海置田賑濟災民。到南宋咸淳二年(公元一二六六年),孔子五十一世孫孔念八到此隱居,就耕祖業,這一房遂在嶺南開枝散葉,並建立廣東最早的孔氏祠堂,迄今已逾七百餘年。
我本屬「祥」字輩,但父母給我取名時革掉了「祥」字的命。因為新中國蕩滌了一切「污泥濁水」,其嶄新話語充滿對既往的詛咒和對現實的歌頌,毛澤東更說過「我贊成秦始皇,不贊成孔夫子」,他詩中亦有「孔子名高實秕糠」之句。
及至文革,背運多時的孔子被銼骨揚灰。紅衞兵掃蕩了孔廟與孔林,毀掉六千件文物和十萬冊古籍,僅剩孔府憑着周恩來的保護令倖免於難。一九八三年曲阜「三孔」重新開放,我是第一批朝覲者,於是親睹浩劫餘痕──大成殿空空如也,孔子塑像及文廟舊物都灰飛煙滅,連大殿房脊都長滿荒草;「大成至聖先師文宣王」的古碑,已被砸斷成三截,孔廟重開時只用水泥草草接駁,望之怵目驚心。
延至本世紀,孔子總算時來運轉,二○○四年祭孔,是本朝建政以來首度國家公祭,天下文廟香火燎天,靈幡蔽日。然而生於歷史斷層的中國人,對孔子究竟有幾多了解?
《孔子》宣揚「如果人不能改變世界,那應該改變自己內心」(電影裏顏子轉述老師孔子的話),真實的孔子卻畢生堅持自己的理想,至死不渝。《孔子》為何要代聖人立言,把這句子虛烏有的語錄塞進孔夫子之口?今有政協發言人趙啟正,他在兩會記者會被問及Google(谷歌)事件時答曰:「好馬要吃回頭草,回頭的馬是聰明馬。」他又引用進化論說:「物種的進化首先要求物種適應環境,沒有聽說要環境去適應物種的。」其言之輕佻和洋洋自得,姑且不論,關鍵是他形象化地詮釋了那句孔子偽語錄,「如果人不能改變世界,那應該改變自己內心。」原來不是子曰,而是黨曰。
然而,世界如果永遠改變不了,那將是一個甚麼世界?人人都改變內心去順從命運,做人還有甚麼生趣?古往今來,所有激動人心的年代,所有超凡入聖的人物,都是因為改變了世界,從而改變了人類的命運。互聯網誕生,已經改變了世界,改變了人類的命運。如果《孔子》那句畫龍點睛的「黨曰」成立,恰好是中共的專制政體應該順應世界潮流,去做適應環境的物種。然而它非但不肯進化,要做地球上最後的恐龍,更要別人吃「回頭草」,做「聰明馬」,好給侏羅紀的遺孑物種食肉暴龍佐餐。
孔子主張「克己復禮」和「繼絕世,舉逸民」,要求君王施仁立信,恢復被兼併的諸侯國,維護和平,回復周朝八百餘年的地方自治,保持邦聯、共和的權力制衡。所以孔子的學說不能見容於棄王道行霸道的中原諸國,尤其不能見容於對人民實行「集中營」統治(見蕭建生著作《中國文明的反思》)的秦國,故而孔子「西行不到秦」。更要指出,孔子的真正思想也不可能被歷代專制皇朝所接受。到了本朝,更只剩下黨曰,哪還有甚麼子曰!
孔捷生
逢周一、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