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你也在這裏嗎?」
那是張愛玲極短篇《愛》最後的一句。說的是一位女孩子在十五六歲時,在春天晚上,「手扶著桃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走前來,說了一句:「噢,你也在這裏嗎?」
然後他們再沒有見面,沒有機會交談,什麼都沒有發生,說是懷念從前,卻是只有一個場景,祇一句話,足夠女孩一生一世去回味。一生遺憾,帶點無奈,道出「此愛綿綿無了期」的況味來。
現實人生不一定會是這樣,那天與范說起一九九五年仲夏夜,在體藝泳池旁舉行的一個「文娛」晚會,有紅酒供應,有現場音樂,有舞蹈表演的晚上,主催是劉健威,我祇是負責提供場地,黃仁逵隨著音樂繪畫,把畫投射到牆上,劉晉吹小號,JoeRosenberg吹奏色士風,梅卓燕,阿花跳舞,一眾或坐或站在一旁,觀賞表演,喝紅酒,談話。這樣別緻派對可不常有,來自不同圈子的人物出現在這個晚上,不是常會這樣的聚集一起,屬另類的活動,對出席者來說,機會難得。
說起那個晚上,祇能回應:「噢,原來你也在那裏。」
那個晚上,誰在誰不在,印象迷糊。
流金歲月,經過時間過濾,有等事,有等人,竟然不復記憶。那一個晚上,對某些人而言,印象深刻,不一定是因為紅酒不錯,不一定是投射在牆上的畫好看,也不一定是因為舞蹈創新,音樂旋律與現場氣氛配合,是那個晚上,不同的配搭,觸動了年輕人心靈深處,感覺自由自在,竟是那麼的好。
我們日子總是那麼的忙碌,我們的生活有著那麼多不如意之事,活著,我們忘記簡約的生活,別無所求的好。那一夜的色士風奏出寫意人生情懷,舞蹈帶出簡單喜悅。聞樂聲而起舞,心感滿足,是這意思。
勾畫起當天晚上的一點一滴,才想到:原來那一個晚上,我們都在那裏。卻沒有張愛玲的描述「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小說中的無了期的等待,到頭來的落空,想像世界得更美好,也不管用。現實世界,恐怕沒有這樣的等,沒盼望的等,為的是說一句話,聽一句話,太不切實際了。
尋常生活當中,碰上有關活動,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縱使那一刻,不相識的人,有著同一種經驗,小圈子活動的也好,大型活動也好,日後能否成為集體回憶一部份,視乎當日參與的心情,有等活動,過了就是過了,那有什麼深刻印象可言。像我們一起出席某年某月某日的音樂會,演奏的樂章,儘管出色,也不過是演繹者有此能耐,打動人心。不能說我們都出席同一音樂會,說起來便有共同話題,更不會多年後,仍會說起那一趟的音樂會,然後說:「噢,你也在那裏麼?」
既定的生活模式,讓我們漸漸失去回憶過去的能力,喜歡話當年的昔日同窗好友,有關中學的日子,總有說不完的趣事,那口述歷史,可靠性,可信性甚低,一成事實,經過歲月洗禮,竟都變成十足十的真事,不過,祇要說的說得開心,聽的又沒異議,便好了。
當年仲夏夜在體藝泳池旁的晚會,那不是莎士比亞的喜劇小品《仲夏夜之夢》,是一次即興式的聚會,人物事件都有了,不過,細節欠奉。說起來,只有一丁點印象,那時與范真的是相見不相識。再見,已是十五年後的事了。而這,才更接近真實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