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與「知」 - 童元方

「看」與「知」 - 童元方

今年開春要教一門西洋藝術的課,我居然像小孩子似的興奮莫名。想起當年在奧立岡大學念藝術史,除了藝術批評、研究方法、中國藝術史之外,還修了兩個系列的課:一是西洋藝術通史,一是文藝復興藝術的斷代史。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特別、最難忘的。
那還是用幻燈機打幻燈片的時代,所以記憶中我總是坐在黑暗的教室裏,兩眼緊盯著銀幕上的畫面。四年下來,不知看過幾千張幻燈片。每天總是迫不及待地、滿懷憧憬地去上課,而下課後那種豐美飽足的感覺,可以讓人高興一天一夜,以至於一世一生。
有一次,老師說要給大家驚喜而播放了一個短片,內容是佛羅倫斯大教堂。從不同的角度拍攝這座大教堂,在當代文藝復興音樂的襯托下,大堂、耳堂、小祈禱室、聖詠團座位、聖壇、圓頂,一一展現出來,更見結構壯美,細節精微。最後由下而上,在畫中窗外透進來的幾束天光下,聚焦於圓頂的內部,同時聽著虔敬莊嚴的歌聲,我心也靜了,神也寧了,不知怎麼竟然流下淚來。
我坐在桌前傻想:生也有涯,知也無涯,浩瀚的藝術滄海中,我取哪一粟?是內容、題材、比喻、象徵?是形式、布局、線條、顏色?是空間的運用、材料的選擇、認知的改變?這些都對,但覺得不足,還有沒有更簡單的可提之綱、可挈之領呢?
我想起另外一位老師來。開學第一天上「藝術批評」,她說:「大家都怕上這類課,因為不知道怎麼批評。你們先別管批評,就直接告訴我喜歡不喜歡好了。」於是她打出一張日後才知是大家的夏加爾(MarcChagall,1887-1985)的一幅畫來。接著再問:「這張畫你們懂不懂呢?懂就說懂,不懂就說不懂。」
這兩個問題,「喜不喜歡」和「懂與不懂」一組合就有四種可能的答案,她於是點名問大家。可能我是班上唯一的中國人,她好奇,所以對我說:「我特別想知道你的答案。」我說:「我喜歡,但是我不懂」。她緊接著問:「說說你為什麼喜歡?」這我怎麼知道呢?但還是一邊看著畫,一邊說:「在這幅畫中,不論是人,是物,都彷彿飄浮在空氣中,沒有重量,也互不相屬。而那藍藍紫紫的顏色更增加了神秘的氣氛,如在夢境。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畫。」老師高興地說:「你看,你已經在批評了。」批評,或許有些言重。但至少可以說,有所感,乃欣賞之始;而有所知,則是詮釋之始,使美感經驗一層一層逐漸往深裏去。

好像大夢初醒,我突然悟出:首先要講「看什麼」與「怎麼看」。比如,主題是聖母與聖嬰。它是圓拱頂端的馬賽克鑲嵌畫,是玫瑰花窗內的玻璃彩繪,是祭壇上以蛋黃混和顏料畫在木板上的蛋彩畫,是用胡桃油或亞麻籽油以加強色調與紋理的油畫?能把視覺經驗轉換成文字表達出來,也就是用口說出,或用筆寫出眼睛所看到的並不容易。很多時候,人自以為看見了,其實沒看見;更多時候,是看見了,卻說不出。那是不是等於沒看見?其次,要在不同文明的語境中探尋藝術的定義,追索藝術的究竟。比如,宗教信仰與政治權力的改變是否影響了藝術發展的方向,又是如何影響的?
那麼,從埃及的金字塔講起罷。以吉薩的金字塔為例,說明法老王的墳墓與人面獅身像與陵廟間的關係。再逐漸介紹希臘的列柱與羅馬的圓拱等等。而重點也逐漸由看建築,到看雕刻,再到看繪畫,以及三者之間整體依從的關係。同時從「知其當然」到「知其所以然」。
每一種藝術形式的出現,大致說來標誌了新的視野,無論是對空間,對歷史,對未來,對神明,對自然,還是對自己。而從一時代過渡到另一時代,從一地方轉移到另一地方,在藝術家與其作品之間,在觀者與被觀物之間,從單一觀點到鏡面意象到多重視角,在今日回看歷史的長河,那轉變可以說是石破天驚的。
藝術史大家岡布里奇(E.H.Gombrich,1909-2001)的名著TheStoryofArt(《藝術的故事》),從一九五○年第一版起就不停在改動中,或修訂,或擴大,或重新設計,一共出了十六版,真的做到了死而後已,見證了他對藝術的看法:即我們的歷史知識是不完整的。因為史實的發現會改變對過去的認識,所以藝術的故事無論怎麼說都是選擇性的,永遠不可能看到全貌。但從史前的洞穴壁畫到現代的實驗藝術,每一個作品都是源於過去而指向未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