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閒話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春秋閒話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許倬雲談話錄》,概述平生,亦月旦人物,議論時艱。全書二百六十七頁,上榜的現當代人物卻有六十七名。《談話錄》的內容既以許教授身世為主體,因此給捲進「話匣子」去的多是他同輩的文教界中人,或是他在中央研究院和台大歷史系出任行政工作時認識的「朝野貴人」。但有些在《談話錄》出現的名字,倒屬意外。
許先生跟李懷宇說到抗日時期大後方的生活,米飯混了沙石,鉛筆沒了,拿木塊或竹子削尖,燒一燒做代用品。「這種情況下,那裏還有閑心去做什麼啟蒙?」許先生說:「整個時代的風氣完全是為了生存。在淪陷區裏,戰爭很快就過去了,資源還在,租界裏過得比我們好多了,所以紙醉金迷。張愛玲的小說還敢存在,她的書裏看不見救亡。」
「張愛玲還敢存在」應怎麼解釋?「敢」,因為作者人在淪陷區?要是張小姐不在淪陷區呢?胡猜瞎說無益,可以肯定的是,張愛玲傳世之作都是在1949年前完成的。她的小說,的確毫無「救亡」氣味。張愛玲是三四十年代一個「另類」作家。
許倬雲的談話為什麼突然冒出張愛玲來?起初我有點不解,後來看了李懷宇說:「聽許先生談學問,是一種享受,他會把問題講得深入淺出。聽他品評的人物也有快意,閑談中,我幾乎問遍了視野所及的學人。」我們不妨替他補充一下說:「視野所及的學人和作家」,因為上了榜的除張愛玲外還有瘂弦、金庸、古龍和張恨水等「文藝工作者」。照我推想,許先生在談話開始時沒有打算「月旦」張愛玲的,只因訪問者偶然提起,也就隨便搭上幾句,讓他「快意」一下。
談到殷海光,許倬雲用了四頁篇幅憶述。跟蔣家政權「對着幹」的殷海光是許先生的台大同事。學校的訓導處不讓他上台演講,許先生氣不過,自己辦演講會,請他上台「代講」。許倬雲認為殷海光說話很有煽動力,雖然內容「現在講起來很膚淺。我是尊重他的人品,並不在意他的學問。……殷海光一輩子標榜自由思想、自由主義,到了晚年,他受捧之餘,不免自負是大師,這是與自由主義矛盾的。」
許先生的評語,還說到殷海光對中國史史料不熟,對發展的過程也不清楚,所以他對中國文化的批判,有不少是相當有問題的。同樣,他教邏輯學,「以為數理邏輯是邏輯學的登峰造極,可是他的數學造詣,並不夠用。」殷先生思想「崇洋」,事事相信「科學」,可是自己得了癌症後,「以為可以靠打坐的功夫來治,他找南懷瑾學打坐、運氣。他坐的蒲團都坐破了。這件事,他跟學生不講的。」殷先生最後還是死於肝癌。

殷海光可以「微觀」,因為許倬雲跟他有私交。出現在他「榜上」的人物,如果沒有這種關係,只好「宏觀」,三言兩語就自己的印象評說一下,像他看張愛玲的作品那樣。說到「文化危機」,他認為用大量資源營造出來的「花團錦簇」世界,裏面是空的。像張藝謀為奧運策劃的開幕儀式,全是聲、光、顏色,沒有內涵。好大喜功,學術界也不例外,「在世界各地辦孔子學院,其實沒有真正的內容。」
許先生在美國「僑居」半生,依他的觀察,就精神面貌而言,美國近年也好不到那裏。「現在美國沒有知識分子,只有專家。專家拿自己一技之長去換功名利祿。要拿到好處,就得依附實力團體。你不想同流合污,只消說聲『老子不幹了』就成。但許先生有點不由自己的說:「越來越少『老子』了。我這話講得很冷酷。」
李懷宇跟許先生說,楊振寧和何炳棣等人在1970年代回國訪問時的一些言論,他「深感困惑」。許倬雲告訴他,楊振寧是個少小離家的「愛國主義者」。「回首望故國、河山總斷腸」的情懷影響到自己的判斷。歷史學家何炳棣呢,就有一種「依附」的意向。他「靠攏」後,就不到台灣來開中央研究院會議了。後來發現北京和台北有和好的可能,他才轉彎開始回南港了。」真的像許先生所說,「老子」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