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對我實施受用終身的教育。所謂受用終身教育,就是講一些與生存之道相關的行事規則。大概由于母親文化水平比較高,極少囉嗦,更無廢話。她說的話很像的「格言」,我大多牢記在心,也努力付諸于行。但實踐的效果和初衷大半不符。這裏,以母親的三句話為例,做個簡單的說明。
第一句:女孩子,不要占小便宜;否則要吃大虧。
實踐的結果:我從未占過小便宜,但大半輩子都在吃虧,而且一吃就一定是吃大虧。
第二句:你要會講話,會寫字,也要會穿衣,這是面子功夫,為的是以後能謀個好差事,有碗飯吃。
實踐的結果:寫字穿衣姑且不論,要命的問題是我一直不會講話,最終導致了因言獲罪的命運。
第三句:女孩子,不能好吃懶做,將來看婆婆怎麼收拾你——這話,母親是笑著講的。我把頭一歪,問:「那能不能好吃勤做呢?」站在一旁的父親忙點頭,連道:「可以,可以。」
我高興地撲向父親!此後,我奉行的原則就是好吃勤做了。
我的勤做,是一點點培養起來的。小學設有「勞作」課,老師教我們捏小泥人,做石膏像,做硯臺,用高粱杆扎飛機模型,興致可高了。我用小刀削高粱杆,不小心把手指頭削下一塊皮肉來,鮮血直冒。媽媽趕來替我包扎,不覺得疼,嘴裏還哼小曲兒。這是我「勤做」的初級階段。我的高級階段完成在監獄。從殺猪、燒炭到打袼褙、納鞋底,沒有不會的。
1978年,我回到北京,帶著高度自覺且極其完美的「勤做」回到母親身邊。毫不誇大地說,我整日價手脚不停。沒活兒幹的話,就把獄中手藝拿出來展示,做個精裝紙本啦,自製鹹鴨蛋,給舊衣服改個樣式啦。我不停地房間走動,把母親搞得眼暈又頭暈。母親也有誇獎我的時候,那就是我經常下廚燒菜煨湯。母親的朋友來得多,我的幹勁就來得高。一個春節,能燒幾十個菜。并非是我多麼酷愛烹調,而是因為我要以此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我在牢裏有多累,她的心裏就有多苦。
2003年,隨姐姐到美國探親旅游,我順便把這份高度自覺且極其完美的「勤做」帶到了大洋彼岸。人家準備廢棄的炒鍋,被我擦得鋥光瓦亮。地上揀到的樹枝枯葉,我收羅來做成一幅立體圖畫,沒人欣賞,就自我欣賞。一天,外甥帶我去一家小酒店買葡萄酒。我一眼看到店主人身後有個玻璃大瓶,裏面裝的全是軟木瓶塞。我頓時亢奮起來,一把將侄子拽到身邊,激動萬分地說:「瓶塞!我想要那些瓶塞!你能跟店主人說說嗎?告訴他,我的專業是搞藝術研究的,屬于正牌的國家級藝術研究機關。這些瓶塞又多,又好。我要自己動手用它們做成一件藝術品,為美國之行做個紀念。問問主人,能不能送我或賣給我?成全我的創作吧!」說得真誠又急切。
外甥把我的話翻譯出來,店主人點點頭,微笑著,順手拿起了個牛皮大口袋,「嘩啦」一下,把玻璃大瓶裏的「寶貝」倒了進去,就伸手遞給了我。我真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謝意!遂問:「能不能與我合影?照片也將被我用瓶塞裝飾起來。」店主人,非常樂意。我們笑著走到一起。
回國不久,我《酒瓶塞》完成,手工製作,我的手工。美國小酒店裏的合影也被我用瓶塞裝飾好,放在一個顯眼的地方。
好吃勤做,真的很好。
(《四手聯彈》系列,牛津即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