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譯《單身男人》字幕,執導的湯福特雖然是美藝潮流教主,但對白本幾乎令人誤會是古裝片。男主角在加州大學教文學,課堂上借赫胥黎的《夏去夏來天鵝逝》為弱勢社群伸張正義,說來說去,還是一派王爾德的遺風,「同性戀」卡在喉嚨,不折不扣「不敢報上名字的愛」。聲東擊西的招式,媲美珍奧斯汀筆下的閨秀,又如張愛玲《花凋》那位留學維也納的章雲藩醫生,「措詞也過份留神些,『好』是『好』,『壞』是『不怎麼太好』。『恨』是『不怎麼太喜歡』」。既然有意為自己人抱不平,表明身份也是一種姿態呀,開宗明義直截了當,何必遠兜遠轉由納粹主義說起?
回心一想,我這可不是強人所難麼?劇本根據伊殊塢德一九六四年的小說改編,當時二戰結束尚不滿二十年,美國社會依然吹着冷戰寒風,斷袖分桃和「共產黨」一樣是見光死的罪狀,怎可能要求孩子王脫下保護性取向的盔甲,赤條條曬不存在的太陽?恃着擁有引以為傲的古銅色皮膚,訕笑別人無可奈何的蒼白,犯的正是夏蟲不可語冰的毛病。
不過,最教人傷感的是,譯着譯着,我漸漸發覺戲中人的擔憂、顧忌、避諱和恐懼,其實並非博物館裏的陳列品。即使天生缺乏被迫害焦慮,周圍的氣候也不算太壞,我很難欺騙自己美麗新世界十全十美─赫胥黎名著的原題,那個形容詞不是「美麗」而是「勇敢」,更適宜借來暫用。同志仍須努力啊,山埃蘋果已經讓圖靈捷足先登搶去吃了,我們不稀罕當等待王子拯救的白雪公主,我們要當穿本季最威水時裝的惡毒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