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歌連臣角火葬場與羅海星作最後告別，那瞬間百感交集。他充滿起伏跌宕的人生，彷彿在我眼前蜿蜒鋪開，就像一把尺子，我用它來量度自己的生命。
我和海星是同代人，我們的青年時期遇上最不幸的時代。在一個極度專制和極度壓抑的社會，大家的際遇都具有同質性，也就是說彼此的人生故事都非常相似，我十五歲就到西江水鄉和海南島當知青，看到了真實的中國和真實的人生，處於青春反叛期的我結識了羅海星，他那時也是一個「憤青」。今時愛國憤青，對世間一切反對專制中國的言行都充滿憤怒和仇恨；而我們那個時代的愛國憤青，卻是憎厭一切專制和憧憬自由的中國。
我和海星的友誼延續了幾十年，非但彼此的心路頗為相似，連重大的人生抉擇也驚人一致。一九八九年我們都捲入了大時代的洪流，他的事迹已不需覆述，我只想說些別樣花絮，海星的樂天達觀不獨是個性，實際上是一種人生觀。海星對我講過許多獄中趣聞，諸如犯人如何和獄方鬥智，如何互相傳遞罐頭之類的私貨，如何傳遞暗號和消息，如何從獄卒隻言片語中窺測外面的風向，等等。連最不堪回首的鐵窗生涯，他都能用詼諧的言語去描述，能提煉出諸多妙趣橫生的細節，我根本不能設想，羅海星會對當年所做的事和所承擔的後果會有任何怨悔。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此乃中華先賢的古典人格，以前我只能從書本中去理解，是羅海星將這種人格展示給我們看。六四過去已逾二十年，在這片專制冷土上，做人的品格日漸蒙垢，處世的道德日益低迷，此時此際，海星就像一點星光，天地越昏暗，他就越明亮！
記得去年六四二十周年，我讀過幾篇紀念文章，作者回憶當年支持八九民運的抉擇，一再反躬自問有沒有後悔，結果答案是沒有絲毫悔意！這在功利主義和犬儒主義盛行之世已屬難能可貴，但我讀了總覺得有點甚麼不對頭，海星的去世使我豁然頓悟，他從來不去想後悔與否，實際上去動這個念頭的，用禪宗六祖的「風幡辯」來論，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而是心動。
羅海星不是甚麼大時代的大英雄，用北島的詩句來說：「在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只想做一個人。」海星所體現的就是一個正常中國人最基本的善惡觀和是非觀。可嘆的是，這種最基本的善惡和是非判斷，在現今「盛世」當前的中國社會，要守持是越來越難了。莫去奢談高尚，莫去闊論道義，就連正常人的基本準則都被銹蝕得無復辨認。故而在這個意義上，海星是一個時代的楷模，他用自己的一生告訴我們，怎樣去做一個正常的中國人。
孔捷生
逢周一、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