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街後巷 - 童元方

後街後巷 - 童元方

接到安妮的聖誕禮物,是八張自製的卡片,是她相機的鏡頭所捕捉到的光影。有白色短欄杆後開得燦爛的各色花卉,有緩緩航進港灣的高桅帆船;有藍天上靜止不動的雲卷,有風雨中呼嘯而起的浪花。岸邊岩石上的小草,猶如一片黑色的剪影。這些畫面太熟悉了,眼睛一熱,淚就流了下來。
來香港前,我在波士頓住了十五年。因為喜歡散步,城裏的一磚一柱,路旁的片石叢花,慢慢都有了感情。而查理斯河更像一條絲帶,魂也牽,夢也縈,綰住了我的心。如此,他鄉即成了故鄉。
來香港後,每年暑假都回波士頓度夏,不是過客,而是歸人。於是像從前那樣過日子,小徑是走熟的,早餐是吃慣的,在書店裏亂翻書,更是每天必行的儀典。時間彷彿停止了流動,空間也好像不曾改變過。要說與從前有什麼不同,可能是現在反而與安妮時相過從。
四個季節現在只有一個季節相見,我們沒有車,安妮每個星期都帶我們出城閒逛。我逐漸發現她從不走大路。她說:「我認識波士頓所有的後街後巷」。我們因此在離開波士頓之後又重新認識這城市。
安妮與我們對門而居。相約外出吃飯,她總喜歡經城南出去,我才知道經常上報的南區,原來有極其講究的建築:細長的柱子撐開大戶人家的格局。一如紐約的哈林,也曾是人文薈萃之地。經過哈佛的植物園時可以看到華蓋亭亭的巨樹與來去悠悠的小鴨。當年胡秀英就是在這園子裏做研究的。
出城以後在後街後巷轉進轉出,不經意間就穿過幾個漁村與小鎮。渡口的小舟,窗臺上的花朵,向後緩緩逝去,卻在腦海裏留下一幅幅圖畫。
出發時還是陽光明媚的午後三、四點鐘,走著走著,天色已近黃昏。
我說:「看那雲彩,太美了!」
安妮說:「我非帶你們去看我年輕時住的地方不可。」
她不由分說,即刻換路而行,七彎八拐進入一短巷,前面居然是大海。因為巷子實在太短,突然轉入時好像直衝著大海而去。這一嚇,我們忍不住大叫起來。再一看,海連著天,天連著海。海上波瀾壯闊,天上雲影詭譎,更分不清天與海。夕陽的餘暉從雲間灑落開來,給海與天鑲上了無數細緻的金邊,美得讓人害怕。我們不敢往前走,怕一跌入這夢境,就再也醒不過來。
安妮乘興而改途,那不是唯一的一次。是他提起新英格蘭的海灘,安妮跟上一次似的,要帶我們去她最愛的那一片平沙,而且又是即時七彎八拐地去了。那麼細的沙,那麼柔的水,他也忍不住脫了鞋襪。那日的天與海都是靜謐的灰藍,而水涼森森的。
不遠處有賣熟食的小鋪,旁邊還有一家,頂著個大招牌,上書:"IScream"。後來悟出來是"IceCream"。這還得了!當然是吃完熱狗,再吃冰淇淋了。這情景不由得使人想起漢詩中的句子「上言長相思,下言加餐飯」。少年時讀此,不免覺得有些煞風景,而今反覺樸實得可愛。
而我們路程的終點,是朗費羅的路邊客棧,是霍桑的有七個三角屋頂的房子;是葛羅斯特海邊的漁人雕像與國慶煙火,是岩港熊皮頸巷的藝術小店與對岸的老燈塔。

在這些圖畫中,是油綠的蔬菜,金黃的玉米與蒸好的紅色大龍蝦烘托著我們的歡聲與笑語。想起安妮,就想起年年暑假最簡單的快樂時光。我是每一分鐘都把握、都珍惜了的,然而時間還是像查理斯河中的流水那樣流過去了。
兩年來,沒有出過遠門,安妮自製的卡片替我捎來了另一故鄉的消息。陽光依舊,海浪依舊,短籬間好像也飄來了花香。

二○一○年二月五日於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