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 章詒和

沙 - 章詒和

我喜歡望海,我喜歡看沙。
第一次望海是在1947年的香港;喜歡望海則是在1949年即將離開香港的時候。一天,母親告訴我,一家人要北上了。
我問:「甚麼叫北上?」
母親低聲說:「到北平去。」
「很遠嗎?」
「很遠。」
我再問:「北平有甚麼?」
「北平有個毛澤東。」
「毛澤東是甚麼?」
「一個人的名字。」
……
離港之前,母親帶着我和姐姐最後一次吃了冰淇淋,最後一次坐渡船。下午,我們從九龍渡到香港;深夜,從香港渡到九龍。望着黑黑的海水,亮亮的燈光,靜靜的港口。我突然想哭,舍不得這樣美麗的海水與夜色,還有好吃又好看的冰淇淋。我甚麼話也不講了,靠着船舷死盯着海!我也知道了:北京啥都有,就是沒有海。
若問自己是甚麼時候喜歡沙的?說起來可笑,是從一個裝滿沙子的玻璃瓶開始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國家迎來了「改革開放」,我家迎來了隔絕數十年的海外親朋。母親從小的同學、後來成為遠親的周女士從巴西飛來。她帶來幾樣禮物。其中一件就是巴西沙瓶─一個小小玻璃瓶,裏面裝着用彩色細沙製成的一幅圖畫。我很吃驚:沙子可以成型,沙子可以有色,沙子可以成為畫作。我對母親說:「把這個瓶子給我吧。」
母親點點頭。從這一刻起,我喜歡沙。
我去泰國,從印度洋的沙灘上,裝回一小瓶沙。
我去土耳其,從地中海的海灘邊,裝回一小瓶沙。
我去美國,從大西洋的海邊,裝回一小瓶沙。它是彩色的,由我親手製作成型。我把這幾個瓶子放置在一起,自我欣賞。
看了沙灘、有了沙瓶,我開始向往沙漠。特別是讀了台灣三毛的作品,看沙漠簡直成了抑制不住的狂想。我購買的掛曆,多為沙漠圖景。太奇怪了,很多沙子飛上天空,就成了災;很多沙子積聚大地,就成為景。
2001年以後,我在多次的聚會中對朋友說:自己絕不貪生。一旦把當作之事做完,就自我了斷。了斷的方式有二:或向東,淹沒於大海;或向西,消失於沙漠。我的一個同事聽了如此詩意的死法,當時就表態,與我同行!人的一輩子都在尋找:從最初的找奶,到最後的找死。村上春樹也說了:「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份永存。」所以我深信,死亡是可以選擇和設計的。
2009年夏我到新疆,終於看到了沙漠,也終於把狂想變成了狂喜。我快步而行,鞋裏全是沙。毫不在意,只想一個人獨自體味沙漠,體味沙漠之熱,想像沙漠之死:大風起兮,黃沙扶搖八萬里;我的陰魂即飛舞,也涕泣。看那浩淼的沙與海,人最有身世之感。由此,更理解旅遊於我的意義──無非是尋個名義,找個借口,真正需要的是尋找到一塊陌生之地。面對陌生,可以暫時忘記現實,仔細回憶從前,盡情想像未來。在一個沒有靈魂的時代,它是多麼地美好。
算了算:從看海到看沙漠,我用了六十餘年。一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