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藍天作鏡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攬藍天作鏡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我第一次接觸戴天的詩,應是1958年吧。那年他是台大外文系二年級學生,詩作〈風:致阿雲〉刊於夏濟安老師主編的《文學雜誌》。可惜剛出版的《骨的呻吟:戴天詩集》沒有收上這首詩。事隔半個世紀,我還記得詩是這麼開頭的:「我的心掛在椰樹上,青青的、澀澀的果實。」
戴天當時的身份是毛里求斯(Mauritius)「僑生」,該地除盛產甘蔗外,還有椰子樹。人在台灣,阿雲不在身邊,只好心掛在椰樹上。〈風〉音調纏綿,同學少年都作情詩看,雖然每問及此,詩人總顧左右而言他,模樣就像「青青的、澀澀的果實」。繼〈風〉後兩年,〈寄雲〉發表在《中國學生周報》:「時時,你在我的懷念中隱逸/帶着四月薔薇花的笑,淡淡/激過我對風的嚮往,山的記憶/以及振翅遨遊四海的羽翼。」
這類「情詩」,日後少見了。六七十年代大陸政局歪風四起,詩人的心境變得陰沉。深沉、空無的眼眶,「如今感覺很冷/卻曾是兩道火把/守望着大地。」黃繼持說戴天的詩,自早年開始,便對中國有一份執着的摰愛。離開上下文,「骨的呻吟」不好懂,因此出處得有個交代。黃繼持引了〈命〉的一節:「我攤開手掌好比攤開/那張秋海棠的葉子/把命運的秘密公開/那條是黃河充滿激情/那條是長江裝着磅礡/我收起手掌/聽到一聲/骨的呻吟。」
戴天不住長江頭,精神上卻是個日飲長江水的痴心人。他對故國河山之依戀,尤甚於兒女私情。日夕思君不見君,最後終於相遇了,所見卻是一片「東風無力百花殘」的淒涼景象:「我站在城樓觀會景/我感覺歷史的沉重枷鎖/拖着傷殘的大地/哽咽的河流/一個個匍伏於地的/人物形象/停駐在一顆欲滴的/淚珠裏」(〈觀景記〉)。
戴天離港卜居多倫多,一別經年,相隔千里,即使在無風的晚上,還彷彿聽到這個要按着泰山秦嶺呼吸的漢子骨的呻吟聲。在《骨的呻吟》附錄看到趙衞民〈訪詩人戴天〉,才知戴天有「怪俠歐陽德」之譽(瘂弦語)。在趙衞民眼中,戴先生「高來高去,難覓形跡」,為人處世也正如李若水(1093-1127)所言,「每事恐餘千古恨,此身甘與眾人違」。(註:「每事恐餘千古恨」的另一版本是「每事恐遺千古笑」。)
我曾在〈寫詩的人〉一文說過,戴天生來就一個慣性的異見份子。2000年嶺南大學有張愛玲研討會,戴天也來了,在「張愛玲與我」一組發言。會後整理出來的稿子以〈無題有感〉面世。戴先生說他跟張女士五六十年代之交在台北見過一次面,其後他在香港安排《張看》在香港出版。因此他跟張愛玲通了幾次信,但這些信已失存。「有人認為這些信很珍貴,我認為也沒什麼,信而已。」他說。

他說他是在毛里求斯初識張愛玲的,當時只能偷偷的看,因為家裏的人認為她的小說「兒童不宜」。到大學時重讀,「看了以後還是覺得不過如此嘛。怎麼辦?不可以嘛,你看這麼多人在談論她,而我居然有這樣的感覺。……現在有些人把她放得很高,高不可攀。我認為把一個作家放在高不可攀的地位,是一個可憐的現象。」
戴天讀唐詩,尊崇杜甫。黃繼持說他的〈擬訪古行〉「氣格沉雄,捨清逸而就蒼茫。」在戴天眼中,張愛玲也不是一無是處,最少在他「不斷去品味」時,發現她「文字裏有很多微妙的東西,像人物裏有林黛玉的味道。」戴天愛的,是文字磅礡之氣,因此祖師奶奶的手勢越是冷月蒼涼,越見小眉小目。這種言論,無關是非。他在張愛玲已成「顯學」的今天,坦然說出心裏的話,不正是「此身甘與眾人違」性格的寫照?記憶中「攬藍天作鏡」是〈風〉裏一個句子。毛里求斯是印度洋島國,日見藍天碧海。「攬藍天作鏡」,句子確也豪邁、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