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滅其國先滅其史,清除集體記憶是消滅一個族群的最好辦法。前一陣在台灣召開「兩岸一甲子」學術研討會,大陸與會學者提議:二○一一年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以及二○一五年抗戰七十周年,兩岸可聯合舉辦紀念活動。先說前一個紀念日,後年還是馬英九執政,辛亥革命既是中國現代史的開端,也是國民黨的精神祖庭,更兼那時候共產黨還未降世,所以兩岸聯合紀念辛亥革命當無大礙。至於二○一五那麼遠的事就難說了,國民黨不比萬年執政的共產黨,屆時台灣是藍天還是綠野?天曉得。退一萬步說,馬英九勝選連任,國共對抗日戰爭史的認知相去甚遠,如何坐到一張板凳上去共同紀念?
然而,北京近年畢竟恩賜式地承認了國民政府和盟國對抗日有所貢獻,只不過中共還是而且永遠是「中流砥柱」,這是不可更易的鐵律。試問如果國民黨默認此說,怎對得起四百萬國軍抗日烈士和二百多位殉國將軍?我卻想到另一條鐵律,倘若中華民國在一九四九年已被滅掉,抗戰歷史的定論絕對就是共產黨所欽定那個版本,而且會成為整個民族的集體記憶。
奧威爾小說《一九八四》的主人公在真理部上班,他的工作就是不斷按指令去修改歷史,所有舊的報紙、史料都要送到爐火熊熊的忘懷洞焚化。他因接觸到舊資料而對偽歷史生疑,開始秘密寫日記,卻被思想警察抓進仁愛部洗腦,直至他承認二加二等於五才告改造成功。
例舉中共土改,我小時候被灌輸的都是蒙汗藥,而今老地主幾乎都不在人世了,關於土改的定論就成了他們的化屍粉;五十多萬右派於今已甚為凋零,他們沒等來國家道歉與賠償,看來「反右是必要的,只不過有擴大化失誤」也將成為定論;六四稍為麻煩些,要等到許多見證者肉體消亡還有相當時日,但真理部有信心有恒心,終須把真相送進忘懷洞焚化,君不見十.一結陣巡遊的一代青年,誰個知道六四?
近讀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感慨殊深。中國人僅僅因為理想的衝突,殺得血流成河,如此浩大的民族悲劇,卻被定為「光明與黑暗的決戰」,迄今被謳歌不已,身為本族同胞情何以堪?龍應台不但記錄了南渡老兵的悲情,也記錄了共軍圍困長春五個月,令城中百姓人相食,餓殍遍街,卻決不放飢民出城,以致餓死長春軍民三十萬人!這絕非龍應台的孤證,大陸軍旅作家張正隆的《雪白血紅》有更詳盡記載,結果該書被禁後收回化為紙漿。如今龍應台新書也一樣被大陸所禁,也不許國內網站登載和議論。嗚呼哀哉,國共內戰已過去六十年了。這令我想起米蘭.昆德拉的名句:「人類與強權的鬥爭,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於是賦詩一首──
讀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逐鹿亡羊嗟路歧,大江東去逝如斯。
四圍金柝五更鼓,三匝怨禽七步詩。
在水中央疑魏晉,登樓絕頂泣巢夷。
無家我亦江湖客,來折荼薇謝後枝。
(註:巢夷,巢父、伯夷。)
孔捷生
逢周一、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