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柏林圍牆有一段故事。八五年春我初次邁出國門,身份是中國作家代表團成員,團長是王蒙,我們是西柏林國際藝術節邀請的客人,同伴有北島、舒婷、張抗抗等人,加上已在西德訪問的高行健。藝術節上還認識了柏楊、白先勇、高信疆、陳若曦、鍾玲等台灣客人。沒想到此後廿多年,我和其中一些人有了別樣的命運糾葛。
記得我剛到西柏林,就迫不及待地問主人:柏林圍牆在哪裏?專修漢學的莎沛雪(SabinePeschel)小姐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你無論向甚麼方向一直走,就會撞到柏林圍牆。」
關於柏林圍牆的歷史毋庸贅述,卻說其時中國和東德關係極為冷淡,但有一項早年簽訂的「社會主義大家庭」友好條約依然未廢除,就是兩國公民互免簽證。出國前我們已被告誡:不要到東柏林!然而我不是黨員,「組織紀律」約束不了我;北島連作家協會都沒參加,更是閑雲野鶴,我倆便籌劃如何到大牆那邊去,莎沛雪小姐要到東柏林看望妹妹,我們正好結伴而行。於是我逼真地看到那堵圍牆,看到電網、崗樓、探照燈和東德軍警鷹隼一樣的眼睛。圍牆的這邊塗滿壁畫和文字留言,表達西柏林人對封鎖的無奈、對自由的堅守和對被奴役同胞的悲憫。通過關卡時莎沛雪的車受到梳篦式檢查,而我和北島走的是免檢通道,身上藏有莎小姐托我們夾帶的「精神污染」私貨──西柏林報刊和流行音樂磁帶,當然還有黑市兌換的東德馬克。
甫過關就回到了社會主義懷抱,柏林圍牆的那邊沒有一點塗鴉,灰不溜秋的如同這座東德首都的尊容,街上行人神情陰鬱,只有年輕人略有活氣,偷偷打量着我的牛仔褲和腳下的名牌波鞋(在沙頭角買的贗品)。莎小姐敲開她妹妹那間老舊公寓時,我才看到了親情和人性的閃光,但轉瞬又被禁錮在高牆背後──我們趕在邊境通道關閉前離去,不由得為莎沛雪的妹妹、也為我們此身同屬的極權制度而感傷。
關於此行北島寫過文章,我也寫過記敍文,稱之為〈穿越牆的旅行〉,收錄在散文集《西窗客夢》。卻沒有想到西柏林之行僅過四年,六四屠殺震驚世界,我因身歷慘變而逆轉人生路向。而六四的間接效應,就是柏林圍牆轟然倒塌了。莎沛雪告訴我,那天有人叩門,竟是妹妹從東柏林過來了,姐妹喜極而泣,自由來臨了!
莎沛雪給我寄來了柏林圍牆紀念品──一塊水泥碎渣,我收藏至今,它記錄着無數生死歌哭,也記錄着我自己的故事。當日年輕漂亮的莎沛雪現已係知名漢學家,而一位與她妹妹年齡相仿的東德姑娘默克爾,則成了現在的德國總理。只是我和北島卻成了「國家的放逐者」,被關在大牆外面。這宿命般的大挪移,讓我想起美國甘迺迪總統的名言:「自由是不可分割的,只要一個人被奴役,所有人都不自由。」
孔捷生
逢周一、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