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九十多歲了,幾年前還看到他與老伴一起出現在北京萬荷堂,更早以前,在香港的山之半居也曾見過這漂亮的一對,兩個人都紅粉緋緋,老得很漂亮,有影皆雙的一個才子一個才女紅了幾十年,書、畫、文章從未在歲月中褪色。
前兩年,老人的另一半郁風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則如風中殘燭;半痴半呆半愚半童,又如折了翼的鳥兒,晚景淒涼寂寞自不在話下,忽然的,在這個時候有個他的小輩,寫文章了,一次又一次的揭發了老人苗子是告密者;曾經如何如何將另一位文人的詩去詮釋去抹黑去迎合當局者,又如何如何的去彙報那個詩人的言行舉動,害得詩人幾十年黑牢之苦云云。爆出這樣的料有如晴天霹靂令人瞠目結舌,更引起許多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談論。
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為此憤慨,有人痛罵老人,至於我,我是無論如何不會相信有這樣一回事的,我也不會去相信那個揭發者。在我心目中這一對老人,郁風和苗子地位早已超越了那個年代的一群牛鬼蛇神,人家敢叫他去做這檔子事嗎?他才不屑為之;他會為了怕死去做這樣的事嗎?在那個年頭比死還可怕的事都發生了,他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
苗子與我的忘年之交張佛千是肝胆相照從少年到老的好朋友,佛老一生重然諾守信義,苗子少年已得志,榮華富貴早不放在眼裡,他不必如一些倖存者要靠告密才能鞏固自己的地位,也不必去討好任何人,即使這事發生在那個非常特殊詭異的年代。一大堆苦哈哈的文人、藝術家、詩人被迫害、被監控,匍匐卑微的討生活,忍辱偷生的大有人在。一場世紀大風暴,一場熊熊烈火中不被波及者幾希?有幾條命才可以活過來,就算活了過來,也各有各的傷痕,各有各的陰影,各有各的噩夢;那是一個不願提起也不能忘記的年代。
最叫人心寒的是到了二○○九年的今天,忽然有個人跑了出來,她要把那一段黑暗時期再度拉回,她要把那些恐怖黑暗,人人自危,能叫人癲狂的心理狀態再度喚醒,她要再一次告訴你,往事並不如煙,而煙霧之中,她就是那個能在今天告訴你真相的人。
你覺得怎麼樣?我則覺得太無聊太可笑,太不可置信,太沒有把握了;太不可思議也嫌太晚了;真會選時間呀,為什麼要等到一個死,一個傷,完全沒有還擊能力的時候才來下手?這麼多年熱呼呼的稱呼人,軟綿綿的求人,一向是拿人當長輩看待呀;說不定家中還掛着苗子寫的字或對聯呢?
你又是何時從肯定到否定,你做了多少求証的功夫?
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半個世紀前的事,難道沒有道聽途說的可能?那些所謂的真材實料難道沒有作假的可能?那些白紙黑字的口供難道沒有被迫之下的胡說八道?拉人下水?什麼原材料原卷宗原檔案……可信的程度又有多少?自己都受過被寃枉的苦,何以就這樣輕易加諸於一個無還擊之力的老人身上,他也許連有人這樣指控他也不知道呢?
有太多不明物體在歲月中埋沒、散失、流竄、是非對錯都被扭曲的年代,人性中殘酷無情,翻臉不認人的變臉從來都在發生着,說不一定那一天,有人來向你懺悔;告訴你有那些資料是偽造的,有那些人是被寃枉的……。替人戴上一頂告密者的大帽子,可以這樣輕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