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現實的,很現實的 - 章詒和

他是現實的,很現實的 - 章詒和

文人的內心情感是複雜的,行為表現也是多面的。無論怎樣地上下沉浮,細想起來或感受各異,但都是一樣悲哀。到了劃右階段,已是左派的千家駒不禁搖擺起來。「古往今來皆涕淚,斷腸分手各風煙。」在馬哲民來京參加民盟中央處理右派份子的會議時,他「拜托管總務的人要在生活上多加照顧,交代還很具體。」馬哲民是湖北頭號右派、章羅聯盟核心成員,在民盟總部逗留的那些日子裏,誰都羞與之為伍,千家駒偏偏跑去看望。在一次中常委會上,胡愈之和閔剛侯提出:像章伯鈞、羅隆基這樣已劃為右派的中委,以後就不必再給他們印發文件了。千家駒當即反對,與胡、閔二人爭辯,說:「他們中委的身份仍然存在,就應該發送。」態度之激烈,令與會者吃驚。
在反右初期,在民盟中央鬥爭章伯鈞的會上,毛澤東點名「六教授」之一的經濟學家陶大鏞痛哭流涕。千家駒私下裏勸慰:情緒不要太激動,勸他應該寫一篇「我在客觀上受了右派份子利用」的文章。同樣,他還給「六教授」之一的黃藥眠出過「政治退卻」的主意。過後,千家駒仍不放心,連打兩個電話。一個給吳晗,問:「民盟北京市委是不是可以讓陶大鏞過關了?」一個給薩空了,對吳晗領導的民盟北京市委抓住陶大鏞不放的做法表示很大的不滿。他對受批判的吳景超也同情,找到時任中國人民大學副校長的聶真,說:「吳景超最用功,學問好。思想雖落後,但還是一個讀書人,希望你們能給予寬大。」葉篤義在民盟中央做第一次檢查,大家一致認為這是假檢查。千家駒在表態性發言裏卻說:「葉篤義的檢討還不錯。」引得全場不滿。
後來,千家駒實在忍不住了,終於寫信給中央統戰部部長李維漢。說:「反右鬥爭是必要的,但要防止打擊面過寬。」信如石投海。千家駒也不想想,運動剛開始,什麼叫打擊面?老人家要的就是打擊,而且是徹底打擊,全面打擊!
反右於一九五八年一月基本結束。隨即,民主黨派轉入以改造政治立場為主的整風運動。這個運動到九月收場,其間經歷大鳴大放大字報,集體向黨交心,梳辮子自我檢查及大辯論四個階段。每個人都必須以書面形式向黨交心,交心成果則按「條」計算。左派裏,交心最少的是吳晗,八條。交心最多的是鄧初民,二百零六條。右派裏,交心最少的是曾昭掄五十一條。交心最多的是費孝通,二百八十二條。在民盟中央,每個人幾乎都被貼了大字報,大字報以「張」為單位統計。吳作人被貼大字報的數目最少,三張。被貼最多的是胡愈之,二百一十八張。內容龐雜,大到路線,小到稱呼。有人認為民盟中央需要認真檢查政治路線;有人強烈要求盡快把章伯鈞、羅隆基開除盟籍;有人質問許廣平為何不來民盟開會;楚圖南、胡愈之的大字報是請求大家不要叫他們「楚老」、「胡愈老」,真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應該說,左右搖擺是中國知識份子的常態。左是「改造」出來的,右是「原生」的。一九六二年四月召開的全國政協大會上,由千家駒起草並代表另五名經濟學家(陳翰笙、沈志遠、彭迪先、關夢覺、吳半農)做了一次大會發言,主張開放農村集市貿易。他登上講台的那一刻,面對的不僅是金碧輝煌的大禮堂,還有因毛澤東採取的「大躍進」而產生的大饑荒。發言贏得好評,特別受到坐在主席台上的宋慶齡的欣賞。然而,這個不過是表達了經濟學起碼常識的講話,給千家駒惹出亂子。在後來召開的全國人代大會上,民盟中央主席楊明軒發言,說有個別民主黨派成員在上次政協大會上竟借莊嚴的講壇,發表「反對社會主義」的言論,要「挖社會主義的經濟牆腳」,要「要復辟搞資本主義」,「嚴重性質不下於反右時六教授的右派言論」。楊明軒是代表民盟做自我檢查,也是中共所授意的。楊的發言雖未點明千家駒,但誰都明白,針對的就是他。後來,在馮友蘭、朱光潛、江澤涵、吳組緗、童弟周、施嘉煬、邢其毅、王瑤、朱德熙等北大、清華教授為成員的民盟學習小組會上,正在高校蹲點的李維漢對千家駒毫不客氣地說:「家駒同志,你應該好好自我檢查一下。」
千家駒答:「對了,我應該作自我檢查,我的世界觀沒有改造好!」
(章詒和《這樣事和誰細講》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