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命運安排,中國當代史上幾個標誌性的事件──七六年逮捕四人幫,八四年大閱兵,八九年六四,我都在北京。七六年那次是因為熱戀中的我上京會女友,八十年代已安家北京,住前門西大街,距天安門廣場一箭之遙。
今逢十.一,我便來回憶舊事。記得當年十.一前派出所上門查戶口,這是我居京十年僅有的一次。那位小警察盤問我這外地人為何沒去登記臨時戶口,我說這是我家,警察說還是去派出所登記一下吧。事後我仍沒去,警察也沒再來。那次閱兵從綵排預演到正式檢閱都對民眾開放。十.一這日我未去長安街,家門口就有另一番景象。檢閱完畢的三軍隊列由西向東折回前門大街小憩,等候出城回營,戰車停滿一路,官兵們霸王卸甲,與民同樂,彼時百姓遞茶送水,軍民無間。我帶着三歲兒子也趨前看熱鬧,一軍官把我兒子抱上坦克,我搶拍了好幾張照片……
怎曉得五年後的六四,率先突破民眾血肉長城的坦克,正是沿前門大街由西向東殺入廣場。是夜星月無光,天地無言。那年正是新中國建政四十周年,十.一閱兵被取消了。九九年江澤民閱兵,首開不許民眾觀看之先例,連沿街人家都不得憑窗偷窺。彼時六四才過十年,軍民芥蒂仍深,北京人尤其忘不了。故而那次閱兵陣仗雖大,卻幾近灰溜溜的。
我妻子見多識廣,少年時參加過兩次十.一遊行。那時候毋須集訓,紅領巾隊伍照例排在末尾,前面是群眾隊伍,並沒有統一服裝,隊列也沒有操練過。紅領巾隊伍最後也是湧向金水橋,毛劉朱周等就下來與民同樂,孩子們從小就學會喊「萬歲」。及至六六年「八.一八」毛澤東檢閱百萬紅衞兵,她也在人海旗林之中,彼時在「萬歲」之外又追加「萬萬歲」。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毛。
至於八四年閱兵,我們都有目共睹,青年學生隊列自由活潑,連跑帶跳,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原來那次也曾集訓操練,卻被彭真批評:「群眾隊伍走這麼齊整幹嗎?別為難這些孩子了。」於是才有嘉年華式遊行和「小平您好」橫額的即興之作。
今見青年方陣操着正步肅然行進,應是最有朝氣的一代人,被訓成如斯模樣,委實可憐。然而可憐的不但是人,人民共和國花甲大壽不但沒有人民沒有觀眾,更殃及鴿子。原來北京居民養有約一百萬隻鴿子,居然也被限令禁閉於鴿籠,十.一這天只容許廣場上蓄勢待發的六萬隻「御用」鴿子得以飛上天空。幸好那些「被休息」的鴿子事後得到補償,只緣連日霧靄一朝被驅散,那四百枚氣象火箭威力巨大,竟令陰霾一潰千里,在鴿子們的生命記憶中,從來沒有見過持續數日的晴天,驚喜之餘卻有點遺憾,即是不獨牠們的飼料中有三聚氰胺,就連空氣中也蘊含着化學藥劑的氣味。
總而言之,歷數本朝一個甲子,紅白喜事是越做越奢華了。去年京奧,今年大壽,明年世博,後年中共九十誕辰……就這樣一個個鋪排下去,周期性地凝聚和鼓舞全黨全軍,據說還有全國人民,只是盛典上你看不到他們而已。於是想到大陸老詩人邵燕祥今歲十.一的《無題有感》──
禁城鵲喜鬧喳喳,萬塚荒煙剩暮鴉。
價值不容遵普世,江山只許屬孤家。
貪心誇口清勝水,惡法揮刀亂斬痲。
若使悠悠能萬歲,神州沉陸海揚沙。
孔捷生
逢周一、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