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話:觀塘信逝

舊時話:觀塘信逝

落實重建的觀塘悄悄蛻變,不,應說整容,主人一廂情願以為越整越美,卻不知眼耳口鼻大吐苦水,就如在觀塘留守二十年的寫信佬潘伯,滿肚墨水的他心知口誅筆伐也敵不過政府向錢看,惟有屈就紙皮收集處,覓尺許容身地,繼續將在兩年後逝去的寫信時光。

記者:蒙為亮 
攝影:陳盛臣

暫別三月遭拆檔

碩果僅存寫信佬,觀塘有一個,年七十,人稱潘伯。
六七十年代的香港社會,教育水平未普及,不識字的人看信寫信都得靠寫信佬,畫面很粵語殘片;現在是2009年,今時今日還有人寫信嗎?潘伯說:「現在還有很多人找我寫信的,最風光時,我日賺三千元。寫信以外也幫人改名,我開檔近十年,近年因身體不適搬了三次檔,但我情有獨鍾,搬來搬去也離不開觀塘,因為裕民坊人流多。九年前,我第一次在銀都戲院後門開檔,每日有差不多十個客,不過做街邊生意,食白果也少不免。」好端端的擺檔執筆寫字不求人,為何要一搬再搬?遭食環署人員驅趕?遭黑社會徵收保護費?「哈哈,不是不是,食環署的人對我很好,可能他們也覺得阿伯老了,靠筆餬口就饒了我吧。在銀都擺檔三年多,我從未接過投訴,只因自己不爭氣,患肝腫瘤入院做手術,休息了三個多月,之後回來,我的枱凳都被鄰近成衣店的員工扔掉了,這怪不得人,惟有搬到和樂邨對面。」

■潘伯聲言自己可以逃過病魔,全靠幫得人寫信多。

五十元一封鐵價不二

潘伯搬到和樂邨對面,真的被人投訴了。
「開檔一年相安無事,也和鄰舖做了朋友,有天我賺得比較多,一時心高氣傲,漏了口風給其他人知道,可能有人眼紅我吧,」潘伯:「自那天起食環署行動了,我只好搬到這裏,這裏位置隱蔽,生意大不如前,都是老主顧幫襯居多,每封信收五十元,鐵價不二。我想,寫信也是幫人的,可能上天見我幫得人多,托賴現在還可以,這樣的生活我也過得自在。」
現在,潘伯每天朝十晚六在信仁里開檔,與拾紙皮的阿姐為鄰,好一副過日辰的悠閒模樣,但依我看,檔口鄰近小巴站頭,廢氣排放量極高,吸廢氣已教他好受了,為甚麼不正正經經開個入室舖位?「這行還是草根一點比較好,我不會自命清高,人人頭上一片天,我在工作,拾紙皮的阿姐也在工作,河水不犯井水,珍惜現在已經很好了。」

■檔口旁的阿姐在拾紙皮,潘伯少理,每天繼續開心開檔。

a.潘伯開工四寶,卡片、原子筆、《百家姓》和《易經》,缺一不可。

b.潘伯自小研究《易經》,對改名、批命有心得。

c.好友陳伯在街邊開檔維修鐘錶,兩人非常投契。

d.潘伯投稿《香港文藝家》,得編輯親自寫信回覆。

誓不寫投訴信

潘伯未做街頭才子之前,做過酒店工作,做過機電工人,文筆好心地也好,以幫人寫信為己任。多年來,他甚麼信都寫,就是不寫投訴信,「我寫的都是利人利己的事,最拿手寫夫妻申請團聚書,幫人申請上樓、求職、求婚,家產爭奪信與情信我都寫,這些都是幫到人的。如果客人立心不良,想我代筆騙人甚麼得到甚麼的,我一定不寫,投訴信損人不利己,我不寫,代筆誣衊他人,這罪名我可擔當不起。」
他自認念書不多,每天閱報看專欄,陶傑、李怡都看,他說寫信寫詞寫文章都要動之以情,「文字要有感情流露,才能讓人共鳴,老人寫字情感更深,因為我比年輕人更懂人情世故,文字要得體,這點很重要,否則辛棄疾也不會寫『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潘伯繼續拋書包,引經據典,左一個杜牧李商隱,右一個蘇軾加李白,聽得我支吾以對,「我的血統有國學修為,大哥現在在美國當教授,我生不逢時,文革時把我全家鬥得支離破碎,書我只念到四年級,文學知識我自學回來的,當年我的朋友,甚至我的女朋友都喜歡吟詩作對,我就是在那個氛圍下成長。」他五十年前寫過一首情詩,現在還記得字字句句──飛星步七月,雲奪鵲橋仙,問句南飛雁,何日入胡天──情詩一出,心儀少女聽罷即跌入他懷抱,之後呢?他只笑不語:「哈哈,都幾十年了,記不起了……」

e.寫信以外,替人替食肆改名也是主要收入來源。現在的食肆名字,總是「食」甚麼的「樂」甚麼的「快活」甚麼的千篇一律,總覺欠了點文采。

教授挑戰扯平收場

風花雪月以外,潘伯的文采還用在對決之上,「有次,一位中大教授來檔口留難我,文學造詣我的確敗了,好歹他是教授,怎會輸給我這街邊擺檔的?但我也不是省油燈,閒談間提到杜牧《赤壁》,大家互談自己見解,我小時候看野史居多,了解到一些連他也不知道的地方,最後他只好說扯平離場,最後拋下一句:『老伯伯,在街邊擺檔浪費了你,試試投稿到傳媒爬格子。』」就因這句話,當時六十五歲的潘伯就寫下多篇文章和詩句,投稿到《明報》和《星島》,但最後只得《香港文藝家》有回覆,「那個總編親自回覆了我一封信,說有空會轉載,不過他要求我多寫點政治,可惜我兩個女都說:『老竇,政治你不夠料寫的。』我有自知自明,都幾十歲了,談甚麼政治?最終放棄了。」

■扇面寫上杜牧《赤壁》,為紀念那次與教授討論文學的街頭對決。

■觀塘重建,老區老景物如apm對下的舊街、裕民坊兩旁的舊唐樓、仁愛圍對開的巴士總站,是時候看多兩眼了。

難忘觀塘時光

讀書人自有讀書人血統,兩個女兒一個港大畢業,一個科大畢業,收入也穩定,做爸爸的他現在只為興趣開檔,打風落雨不開工,夏天下午一時至三時就會到酒樓避太陽,閒時溫習馬經,小賭怡情半退休。
觀塘重建波及他的開檔地段,潘伯只感無奈:「寫信也是一種中國傳統手藝,就算懂讀的人也不代表懂寫,我認為我們這一行還有生存價值。社會變遷無可厚非,十年前觀塘有很多街邊小販,賣吃賣衫甚麼都有,現在連銀行也得遷就重建搬到其他地方,更不要談甚麼保育了,政府,就只懂為錢發展。」一語中的,隨時代巨輪轉動,我看連人情味都淡薄了,「與中環擦鞋匠一樣,其實也可找個地方讓我們過過日辰,偏偏香港卻連小小的一兩檔手作工業都容不下。我在觀塘開檔十多年,離愁別緒一定有啦,我和街口維修鐘錶的陳伯,都希望可以繼續擺檔,如果有一個地方安置我們,這就好極了,如果要拉要鎖,我就不做了,七十歲還要被人帶上車,又罰錢又警告,我寧可不做。」現在潘伯只能做的,就是享受剩下兩年多的開檔日子,訪問當天天氣很好,人人頭上同一片天,我也不想兩年後的潘伯會意興闌珊,在晴朗的一天收檔。

後記

上星期看了作詞人黃偉文在本報的專欄,當中寫到:「懷念總是甜美的,因為人人都懂得自行調味。」說得對,潘伯懷念觀塘的舊事舊人,我懷念的是潘伯剛選址開檔的銀都戲院,因為那裏記載着我的初戀,那時我和她……噢,對不起,一時有感而發,離題了。

七十歲老人懂潮語

聞潘伯被中大教授「挑機」,檔口論文學,最後討到個平手收場全身而退;我一時手痕,照辦煮碗出四條潮語題讓他作答,結論是四中二,答案雖不中亦不遠矣,誰說七十歲老人不懂潮語?且看他如何作答──

挑機:或想挑戰有機會的事情(答案:故意挑釁)

O嘴:張開嘴巴大笑(答案:驚愕,擘大口得個窿狀)

慶生:在危險或考試中失意後感合格生還(答案:慶祝生日)

潛水:心目中所做的事情失敗如潛水一般(答案:失敗潛逃)

■答潮語題,潘伯面無難色,明明未聽過,也能靠字面推理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