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本小說〈徐老僕義憤成家〉的「入話」,文長四千字,是完完整整的一個文本,比正文徐老僕更有討論價值。楔子裏說的「義僕」名叫杜亮,主子是蕭穎士,唐玄宗時一官人。在杜亮的眼中,蕭穎士「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通,無有不曉」,是個筆下高千古的才子。杜亮自小就在蕭家為傭,伴着主人讀書時。主人讀到得意之處,他也感同身受,滿心歡喜。
話本小說的說話人都有「插科」的習慣,不時評議故事中人物的得失。這位說話人認定蕭穎士什麼都好,壞在有兩個毛病。一是恃才傲物,目中無人,連當朝宰相李林甫也膽敢犯顏沖撞,幾乎因此賠了性命。二是脾氣暴躁。奴僕稍有差池,便受他拳打腳踢。最後當差的都跑光了,只剩下杜亮一人。以前家丁眾多,主人打了這個,還有那個,現在各人的皮肉之苦都由他一人承受。
按理說,面對這樣一個不講理的頭家,杜亮也早該步其他家丁後塵,一走了之。但他沒有,一直對主子寸步不離,甘心捱打。即使被打得皮開肉綻,頭破血流,也從未見他露過一點悔意,或說過一句怨恨之言。「打罷起來,整一整衣裳,忍着疼痛,依原在旁答應。」
杜亮遠房兄弟杜明看在眼裏,替他不值,勸他好自為之,另尋頭家。杜亮就是不聽。他說主人高才絕學,拈起筆來,不用打稿,頃刻萬言,「真個煙雲繚繞,華彩繽紛」。他之所以戀戀不捨,就是因為愛他的才學。為了服侍他,賠了老命也值得。他果然得償所願。蕭穎士的火爆脾氣變本加厲。今天一頓拳頭,明日一頓棒子,不上幾年,把這個「義僕」打得五癆七傷,口吐鮮血。主人這時才省悟到自己作了孽,急忙給杜亮延醫診治,還煎湯送藥,可惜病人沉疴已久,藥石無靈,終於西去。
杜亮死後,蕭穎士央人四出打聽,找人接「義僕」班子,但因為他打人打出了名堂,再無願意「獻身」的勞動人民肯上門。沒多久穎士得知當日杜亮不聽遠房兄弟對他勸說的因由,「不覺氣咽胸中,淚如泉湧,大叫一聲,『杜亮!我讀了一世的書,不曾遇着個憐才之人,終身淪落。誰知你倒是我知己,卻又有眼無珠,枉送了你的性命,我之罪也!』」言畢大慟,口吐鮮血,不住喊叫杜亮的名字,臥病數月後身亡。
蕭穎士(717-768)是唐代學者型的官員,仕途雖因曾冒犯李林甫受挫,但仍擔任過一些中級官職,期間一直扶掖後進。杜亮在他家為傭的故事,並無多少事實根據。既是小說家言,亦該作如是觀。在話本小說的體制內,杜亮的作為,顯明是一則「喻世明言」,一個歌頌「義」之為物的exemplarytale。這樣一個故事,外國讀者會作何感想?
早年我在美國教書時,曾用這話本作教材。不知有漢的美國大孩子對杜亮出人意表行為的解說,自自然然多從自己的文化背景折射出來。因此他們幾乎一致認定杜亮是個masochist,一個「受虐狂」。這個解釋,言之成理,雖然接觸不到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但大家都可以接受。一位專修近代法國文學的同學論點倒是別開生面。他認為杜亮對主子諸般凌辱逆來順受,是潛意識中選擇了一個absurdcause。杜亮不因主人落魄而冷落他,「義」也,但蕭某毫不領情,杜亮還對他「義」下去,形同「養奸」。Self-righteousnessinexcess,就是荒謬。
中國傳統小說中好些奇人怪事,也只能以absurdcause來解釋。像〈陳多壽生死夫妻〉中的「烈女」朱多福,未婚夫患麻瘋,雙方家長同意解約,小娘子卻以死威嚇,誓不從命,迫着多壽跟她成親,婚後把已不似人型的丈夫照顧得無微不至,「身上東疼西癢,時時撫摩。衣裳血臭腥膿,勤勤煮洗。」做丈夫的每天看到如花似玉的妻子如此犧牲奉獻的服侍自己,良心怎樣受得了?這個「荒謬」的女人對他越體貼入微,對他「迫害」越深。古人好些「義薄雲天」的作為讓人喘不過氣來,此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