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針:林希翎,最後的大右派 - 孔捷生

探針:林希翎,最後的大右派 - 孔捷生

林希翎去世了。她不是最後一個右派,卻是最後一個去世的戴帽右派,她的謝世並非象徵那個時代已經遠去。林希翎的名字對一代知識分子有着特別意義。章詒和《最後的貴族》中的大右派,都是從舊中國走過來的精英,而林希翎以及同她身世遭遇都極為相似的林昭,卻是新中國滿懷理想嚮往光明的青年。將「章羅聯盟」等一批大知識分子掃入歷史垃圾堆,尚可託詞為共產黨要和舊時代千絲萬縷的餘緒劃清界限,好在一張白紙上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然而將林昭、林希翎等打成右派,卻是為了連根拔掉知識青年的共和精神、民主理想,直至敲斷他們的脊梁骨!
中共易筋洗髓脫胎換骨的「思想改造運動」,更早於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毛澤東稱:「帝國主義給中國造成了數百萬區別於舊式文人或士大夫的新式的大小知識分子」,「他們的頭腦中還殘留着許多反動的即反人民的思想。」他痛罵五四以來的新式知識分子是「對於美國懷着幻想的善忘的自由主義或所謂『民主個人主義』者們。」我有一個作家朋友中傑英與林昭、林希翎是同代人,他剛進入清華大學就讀,就親歷批判鬥爭梁思成、潘光旦等大學者的思想改造運動,目睹「庚子賠款」栽培出來的留美精英,被迫捶胸頓足地控訴美帝的精神毒害。孰料再過幾年,這些教授全部「翻供」,在五七年「向黨進攻」,於是全部劃為右派。
如果說梁思成等公可列入章詒和筆下的《最後的貴族》,中傑英本人卻戲劇性地淪為林希翎的同類。反右開始時,他是忠勇的黨團學生幹部,與大鳴大放的學生互貼大字報辯論,但只因顧全辯論的君子風度,未能「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卒與他的論敵一同打成右派。八十年代他在廬山筆會席間傾訴往事,忽而涕泗縱橫──那是一代青年的心靈痛史!
我認識林希翎。一九七九冬在京召開文革劫後解凍的第三屆全國文代會,彼時正值「撥亂反正」伊始,地富分子被宣佈已「改造」過來,一律摘帽;右派幾乎悉數「改正」,只留下若干個標本,以顯示反右鬥爭還是「正確」的。會間忽見林希翎來了,她不是大會代表,按說其時知識分子多有枯木逢春之感,殊不知大家都躲着這個戴帽大右派,連被「改正」的作家藝術家也對她避之不迭。真可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我那時才廿多歲,正是初生之犢,我知道她的大名,卻對舊事不甚了了,於是很感興趣,和她敍談一番。林希翎性格爽朗,熱情如火,饒是如此,談話間我還是觀察到她對會上右派故舊的冷淡疏遠深感失望……
整整三十年過去了,驀然回首,發現我自己也成了「國家的敵人」,儼然一個「右派分子」,無論在大陸還是在海外都一樣。林希翎說過,當右派很光榮,她寧願戴着右派帽子進天國──她的夙願實現了。
孔捷生
逢周一、四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