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和老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老馬和老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哥倫比亞作家馬奎斯(GabrielGarciaMarquez,1928-)在1966年完成《百年孤寂》時,這位兩個孩子的父親也快到四十歲了。小說的打字稿四百九十頁,要寄到阿根廷首都BuenosAires一家出版社。郵局職員量重後,告訴他郵資八十二比索(pesos)。馬奎斯太太把錢包裏的銅板悉數倒出來,只得五十比索。但稿件不能不如期寄出。馬奎斯只好請郵局職員幫忙,像拿熏肉(bacon)似的一片一片的從那叠文稿取下來,先寄出五十比索的份量。
回家後,夫婦二人把電暖爐、吹風筒和其他可變賣的東西拿到當舖,湊足郵資再到郵局寄出第二份文稿。在《百年孤寂》前,馬奎斯出版過三部中篇小說,出版社不見經傳,出版後自生自滅。《百年孤寂》於1967年出版,後經英、法、德等文字的翻譯,使作者名滿天下。在此之前,他識盡窮滋味。1955年在巴黎,服務的那家報紙《ElEspectador》突然給政府關掉,使馬奎斯的生活頓失依靠,迫得到街上收拾空瓶子和舊報紙,拿到回收店舖換零錢。一天他得坐地下鐵到一個地方去,苦無車資,涎着臉向路人乞討。一個法國人解囊前,對他羞辱一番。馬奎斯是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牛津大學頒給俄國大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DmitriShostakovich,1906-1975)榮譽音樂博士學位的典禮在1958年六月二十六日舉行。老蕭不諳英文,幸好學校派史學家以賽亞.柏林(IsaiahBerlin)夫婦在他訪問期間做他的東道主。老蕭離開後的第二天,柏林給老友RowlandBurdon-Muller寫了長信,報導有關所見所聞。以下是這封長信的節錄。
老蕭已經離開了。蘇聯大使館好像要跟英國文化委員會對着幹似的。委員會隆重其事的為老蕭在周一安排了一個音樂會,但大使館的頭頭卻不要老蕭跟委員會搭上任何關係。罵街也沒有用。特別為老蕭張羅的音樂會就是不見老蕭的蹤跡。謝天謝地他終於在星期二現身,正好趕上我們為招待他而準備的節目。
先進場到我們客廳的是一位年青大使館官員,長得還算清秀,但舉止拘謹得幾乎目不斜視。他開言道:「我來介紹自己。我名叫Loginov。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就在外面的車子裏。我們知道你們預定他四點鐘才到達。現在是三點鐘。你們要不要他留在車上等?或者另有指示?」我們歡迎老蕭馬上進來。
出現在我們眼前的老蕭,個子細小。羞怯怯的,緊張得不得了,面上肌肉顫動不停。我這輩子從未見過一個如此驚慌、如此惶惶如喪家犬的人。他給我們介紹兩位跟他一道來的大使館官員說,「這兩位是我的朋友。我的好朋友」。但這兩位官員離開後,他不再用「朋友」稱呼他們了。他們是「外交家。」
要好好的招待老蕭,非得先打發「外交家」走路不可。我對他們說學校待會有專人接待他們先吃飯,後觀劇。老蕭自有學校的安排,他們放心好了。「外交家」聽後,交換了眼色,點頭同意。老蕭的面上突然開朗,但為時極短,不久又回復常態。他看來像個大半生躲在暗角生活的人,時刻都有獄卒看管着。

客人陸續抵達。法國作曲家(FrancisPoulenc,1899-1963)對老蕭恭維備至,讓他開心了一陣。晚飯後,大家移座到客廳,老蕭快步走到最近自己的一個角落,像刺蝟一樣的蜷縮坐着(satthere,contractedlikeahedgehog)。只有在老蕭手指按着琴鍵時我們才看到他真正的面目。他好像完全換了一個人,充滿自信、渾身流瀉着激情,再不是羞怯怯、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的蕭斯塔科維奇了。
學校的「專人」把兩位「外交官」帶到NewCollege去參加一個本科生的晚會,然後再到ExeterBall去跟後生小子大吵大鬧一番。「外交家」玩得很開心。看來他們人還是不錯的,雖然手上可能沾過匈牙利人民的鮮血,但本質上卻是純樸的農民。當然,只要長官一聲令下,取人性命也絕不手軟。(本文取材自七、八月號《紐約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