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流河》是齊邦媛教授的自傳。不聽她的解釋,我們也不知道「巨流河」原是清代稱呼遼河的名字。來自黑山白水之鄉的齊教授,今年八十五歲。1947年,她自武漢大學畢業,得台灣大學聘書任外文系助教。後來政局起了變化,有家歸不得,台灣成了她的第二故鄉。她在八年抗戰中長大。父親齊世英是民初留德熱血青年,九一八事變前的「東北維新派」,熱心政改,醉心教育。
齊世英不是白先勇筆下的「台北人」。他辦了《時與潮》雜誌,灌輸自由思想,又跟雷震等人組織新黨,推動民主。1954年底,他在立法院公開發言反對為增加軍費而電力加價,蔣中正開除了他的國民黨籍。(立法院最後決議通過,電費隨即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二。)後來雷震因《自由中國》事件入獄,齊世英得立法院數十位資深委員的聯名力保,才免牢獄之災。
齊邦媛在授課之餘,也做過短期的行政工作。但從撥「教化」雲霧、見「語文」青天的眼光看,她在1972年臨危受命接管國立編譯館教科書組後的貢獻,最合百年樹人宗旨。台灣自1968年起實施九年義務教育,由編譯館先編製「暫定本」,1972年正式出版「確認本」。
三年的諮詢期間,學界和好些民間團體對中學三年六冊的教科書「暫定本」意見紛紜。報章的專欄更愛就選材的內容大做文章,動不動就警告,如果處理不當,就會「動搖國本」。他們或會告訴你「學生沒有興趣」,但為什麼「沒有興趣」,卻一字不提。實情是,這些教本所收的黨、政、軍的文章,實在太多太多了。
當年有關教科書改版的文件,齊老師一一保存下來。我們翻開「暫定本」第一冊的篇目表,前兩課是蔣中正的〈國民中學聯合開學典禮訓詞〉和孫文的〈立志做大事〉。接下來的就是〈孔子與弟子言志〉、〈孔子與教師節〉、〈民元的雙十節〉、〈辛亥武昌起義的軼聞〉、〈示荷蘭守將書〉、〈慶祝台灣光復節〉、〈國父的幼年時代〉、〈革命運動之開始〉。這一冊書的讀者對象是十二三歲的小朋友。
怎麼辦?若要除名,除誰的名?蔣中正?齊教授知道若沒有德高望重的「大老」輩人物來護航,船未出海就沒頂。他找到屈萬里主持編審委員會的工作。屈教授對她說:「好罷!我答應你!這下子我也等於跳進了苦海,上了賊船。」
新編的課文把原來二分一篇幅的「政治文章」刪為十分一,只剩下孫文和蔣中正。補上的文字有新詩、古典戲曲小說和科學新知的翻譯。如此「動搖國本」,投票前編委「各據一方」的論爭也真的不留情面。林尹委員對新版的取材非常不滿,認為幼稚的新詩和翻譯的報導文學「不登大雅之堂」。林委員覺得,要拿《西遊記》做教材,只好認了,但哪段不好選,卻偏偏選猴子偷桃?《浮生六記》中的〈兒時記趣〉,有什麼教育價值?越說就越激動,最後竟然拿出一本大陸編印的初中國文給齊教授看,說:「你們這是新人行新政了,我看連大陸的課本都比你們編得好!」
齊教授情急智生,問他可不可借去參考,說這是林尹委員的建議。這不等於說林尹委員向她推薦「共匪」出版的刊物?林先生請齊教授坐下,請她自報家門,知道她是齊世英的女兒後,怪她何不早說,跟着吩咐家人「泡茶,泡好茶!」
孔尚任《桃花扇》,文字美透了:「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讌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如果不拿來做高三作文範本,應該不會生事端,因為此劇不是禁書。但落在別有懷抱的國民黨傷心人眼中,這明明是對蔣家皇朝的諷刺。負責這課文的編輯差點進了警備司令部。新版教科書請臺靜農教授封面題字,臺先生對齊老師說:「敢這麼編國文課本,有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