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搭死亡去摘星 - 畢明(廣告腦作總監/影評人)

乘搭死亡去摘星 - 畢明(廣告腦作總監/影評人)

在飛機上又哭又笑,還是首次。多得這套叫《IsAnybodyThere?》的英國電影。老人與小孩交叉感染講死亡的故事。SirMichaelCaine看完劇本後非接拍不可,說活了七十多個年頭喇,厚薄冷暖的紅塵白浪踏過太多,笑,不易;哭,更難,這故事令他流着淚咧開嘴。

令人生有趣的東西有很多,其中一樣是:死亡。
說得極端一點,沒有死亡,人生便沒趣。永無止境的活萬歲萬歲萬萬歲,人人不死,在萬惡紅塵中滾滾不休,無止境的陰晴圓缺悲歡離合明日復明日,真的那麼好玩極樂過癮嗎?如果一天你有能力從世上變走一樣東西,如果你變走「死亡」,俗世會否成為一個更美好的新世界?好人壞人攬住不死,紂王秦始皇Caligula希特拉毛澤東屈原李白Yeats莫札特畢加索甘迺迪路人甲人人鬥長命千秋億世,是好,還是驚?肯定是從此再無遺產爭奪官司及某某紀念中學。
不怕死,祇怕痛和「壽必多辱」,如叔本華說「今天很差,明天會更糟,最壞的快將來臨」。沒有死,生亦何歡?死,是生的重要部分。
一個患有老人痴呆的七十多歲孤獨老伯最有資格悲觀面對「嗰頭近」的死亡,一個十歲的健康小孩最沒理由時刻想着「死」,但原來兩個人,都與死亡咫尺比鄰。《IsAnybodyThere?》,十歲小子Edward對死亡好奇沉溺的故事,老人與小孩的友情和互相救贖的故事,感動得令人眼淚和笑容慷慨上繳。父母因經濟問題,把家改作安老院,Edward的童真,從此迷失於滿目生命可能性的不斷收窄、生命力不息地敗壞中,看着「院友」一個個死去……上一鏡還在吃蛋糕,下一鏡,去了,被打包了,去了那裏?從生到死,另一邊有人在嗎?(Isanybodythere?)永遠沒有人答他。在他暮氣沉沉的家,老人家都寂寞、在等死。年邁的孤僻退休魔術師Clarence(米高堅)來到之後更尋死,不遂,被Edward好做唔做救了,他好憎這個「救命仇人」。從此,二人成了相憎相愛相互取暖的oddcouple,Clarence用魔術令Edward活潑起來,令安老院熱鬧起來,但痴呆病發令他甚麼魔法都沒有了,前塵認不出了,最深刻是對亡妻的一份內疚,年青時風流負心,愛妻心碎離他而去後撒手塵寰,已無從回頭認錯,太遲。Edward領他陪他到妻墳前與半生悔疚和解,Clarence不要Edward成為老病及死亡的受害者。
死是甚麼?Clarence說是要慶祝曾經怎樣活過。即使有悔有憾。
老去,像活化石,優雅或落魄地繼續自己不再輝煌的生命,既酸又苦,何苦?
死到臨頭,再富可敵全世界,都無法對回憶做一種矯正,更也無從對已出的行為做任何修正。請對人對己對世界負責任。
死告訴我們,在發育時期夭折,在戀愛季節失戀,非常可惜遺憾,請珍惜生命和愛情別揮霍無度。
看飛花老去,慢鏡的、逍遙遊、天涯飄零、隨意、淒美,也浪漫,隨遇而安,不求得,自然不患失,合上生命,溫柔着地,有種篤定,不一定呼天搶地。
沙特說「人生是徒勞的激情」,我反會想至少你有過激情!旅程總有終結時,不能說筵席無不散就再千嬌百媚也枉然,反正派對是參加了,不玩白不玩,haveagoodtime未為輸。
生命從來是關於曾經擁有,萬般從來帶不走。

梵高愛星,他寫:「看星能令我造夢,夢見一顆顆星羅棋布,就像地圖上一個個代表着城鎮和村莊的黑點,我問自己,那末天上的星閃閃,會否像法國地圖上的黑點點那麼可達可即?就像我們乘火車到魯昂或者法國南部的Tarascon一樣,我們乘搭死亡就可去到一顆星。我們一天活着就一天不能去到星星那裏,正如我們死去了就搭不到火車一樣。於是對我來說,霍亂、肺癆、癌病,可能是一種登天的交通工具,就如汽船、巴士、鐵路是陸上的運輸一樣。而靜靜的老去終壽,就是散步去摘星。」
好一個癲佬,我喜歡。

(編按:上星期的「星期天飲茶」因稿擠,畢明專欄暫停一期,編輯忘記作出交代,謹此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