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中 - 北島

北京四中 - 北島

【三】 文化革命爆發了。1966年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四中從此正式停課。聽到這一消息,我跟同學一起在教室歡呼雀躍,但自知動機不純:那正是我數理化告急的關頭─期末考試在即。老天有眼,當年把我領進天堂,如今又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每天醒來,我都感到不怎麼踏實,擔心毛主席又改了主意。他老人家最終下定決心,永遠關上學校大門。
自5月下旬起,我和幾個同班同學每天早出晚歸,去西郊大紅門外的北京食品學校煽風點火,鼓動學生罷課鬧革命。我們提出的口號是「不給資產階級做蛋糕」。可一提起蛋糕,大概與飢餓經驗有關,難免多分泌口水,故我演講時唾沫星亂濺。食品學校的學生大多來自社會底層,費盡口舌,還是鬧不懂為什麼要罷課,為什麼不做蛋糕。在辯論中,一個女學生反問我:「那你說說,蛋糕跟資產階級有什麼關係?」大多數的敵意堅不可摧,我們只好撤退。
四中校黨委癱瘓,由高三各班團支部聯合接管。我在學校抄寫大字報,三天兩夜沒睡覺。第三天晚上,和同學一起去清華附中,聲援被壓制的紅衞兵。我精神恍惚,腳下軟綿綿的,燈光耀眼,聲浪忽近忽遠。而革命就像狂歡節,讓人熱血沸騰。
有一天在教室,同學的裝束讓我大吃一驚。他們搖身一變,穿上簇新的綠軍裝,甚至將校呢制服,腳蹬大皮靴,腰繫寬皮帶,戴紅衞兵袖箍,騎高檔自行車,呼嘯成群。讓我想起剛進校時那莫名的壓抑,原來就是優越感,這經過潛伏期的傳染病終於爆發了。
「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口號應運而生,幾乎把所有的人都捲了進去。我們班同學L把它譜成歌曲,流傳甚廣。在當時的辯論中,對方頭一句話是:「你什麼出身?」若出身不好,上來就是一頓臭駡或暴打。我出身職員,但父親舊社會在銀行工作過,屬可疑之列。我再次被排斥在外。
在操場靠校牆一側的樹叢中,我發現一輛沒上鎖的自行車。那車輛倒輪閘,銹迹斑斑,輻條稀少,車鈴上拴着細麻繩,一拽叮噹響。觀察幾日,竟無人認領,我如獲至寶,權當借用。
騎破車的好處是,即使沒鎖,停放在任何地方都很安全。雖說與高幹子弟的永久13型錳鋼車不可同日而語,但自我感覺良好,這畢竟是我擁有的頭一個交通工具。由速度所產生的快感,是靠步行的芸芸眾生無法體會的。我騎車出入革命洪流,不再把自己當外人,甚至產生幻覺,自認為是革命的中堅力量。後讀唐吉訶德才恍然大悟,准是他的坐騎把他弄瘋的。
一天,騎車沿德內大街從家回學校,快到廠橋十字路口,順大陡坡滑行,一個跟頭栽在警察崗樓前。頓時圍滿看熱鬧的人。我渾身是傷,更倒霉的是丟人現眼。那似乎是個嚴重警告,我急流勇退,把車悄悄放回原處。沒過半天,那車就神秘地消失了。

【四】 那是個瘋狂的夏天。6月4日北京市委派工作組進駐學校;6月15日,全校召開女校長楊濱的鬥爭會。6月18日,《人民日報》刊登北京四中學生廢除高考制度的倡議書;8月4日,一個冒充紅衞兵的「反動學生」在王府井被發現,被帶回學校,在操場上活活打死。與此同時,有二十多個校領導和老師被遊鬥,被學生們拳打腳踢;8月25日,以四中幾個高幹子為首,成立「首都紅衞兵西城區糾察隊」(簡稱「西糾」),接連發布了十號通令……
四中成了北京文化革命的中心之一。除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各種密謀正在進行,為隨後出現的各種派系組織留下伏筆。由於出身問題,同學之間出現進一步分化。一個「貴族」學校,突然卸去樸素優雅的偽裝,露出猙獰面目。
最讓我吃驚的是,我們班同學T生性腼腆。他曾在入團書面思想滙報中,坦白了自己關於性的想像,包括女性生殖器和乳房的形狀。誰料到,這些懺悔的細節被大字報公布出來,成為大家的談資笑料。T被劃為反動學生,從此從大家的視野中消失。到底是誰把這些玩意兒公布出來的呢?我暗自慶幸,好在沒有為入團幹這類儍事。
8月18日,我去了天安門廣場,那是毛主席第一次接見紅衞兵。我們一早在六部口列隊等候,被人流裹挾着湧向天安門廣場。我們雀躍高呼,踮腳仰望天安門城樓,可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幾個綠點,我猜想毛主席就在其中吧。在那狂熱記憶的深處,最難忘的就那麼幾個綠點。
暴力隨着暑熱升級,到處是批鬥遊街抄家打人。北京城充滿了血腥味。這就是臭名昭著的「紅八月」,讓人不寒而慄。
1966年8月2日,是我17歲生日。白天家中無人,我拉上窗帘,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緒低落到了極點。在人生轉折時刻,我試圖回顧過去展望未來,但什麼也看不見,內心空空如也。
35年後,因父親病危我回到北京。那天我和弟弟乘出租車,經平安大道回父母家。他指了指鐵柵欄後面的白色現代建築群,突然問,「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試圖辨認,但一點線索都沒有,茫然搖搖頭。「這就是四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