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65年暑假收到錄取通知,我終於考上北京四中。
四中是北京乃至全國最好的中學之一,對我來說就像天堂那麼遙遠。小學考初中先填志願:第一四中,第二13中,第三41中,這基本是我們那一帶成績中上的男生的共同模式。通考時,我因未識破語文考卷中「極積」這一詞序顛倒的陷阱,在去天堂的半路拐了個彎,進了13中。
記得那天是董老師監考。她在我書桌前駐足長嘆,提醒大家交卷前一定要細心檢查。我掃了一遍考卷,沒錯呀,於是信心十足提前交了考卷。結果名落孫山,被父親臭罵一頓,那年暑假我灰頭土臉,抬不起頭來。
初中三年,在教室門前那棵大槐樹的搖晃中悄然逝去。從初三上半學期起,在父親的壓力下,我起早貪黑,深一腳淺一腳「積極」趕路。
臨近通考,我變得越來越迷信,尤其對四這個數字。一天,我從學校沿大翔風胡同回家,閉眼走四步睜開,再閉眼走四步。走着走着,快到了柳蔭街,猛一睜眼,迎面是位老奶奶,滿臉驚訝。一見我睜眼,她咯咯樂了:「我心說,這可憐的小瞎子咋沒拄根棍兒呢?」
此情可問天,我這小瞎子終於摸進天堂門。那年夏天,我的社會地位有明顯提高:父親另眼相待,親戚鄰居贊許有加,再加上校徽,幾乎成了全人類的寵兒。更讓人高興的是,樓下一凡也考上了四中,我們倆還分在同一班。
【二】 北京四中創建於1907年,起初叫順天中學堂,1912年改名為京師公立第四中學校,1949年定名北京第四中學。距離跟13中差不多,從家步行二十分鐘。
9月1日開學那天,我起得早,磨磨蹭蹭,打開書包又合上,心不在焉,然後跟着一凡去學校。由郭沫若題字的「北京四中」,刻在校門門楣石頭上,塗上紅漆。那水泥牆體和大小鐵柵欄門有些陰森,據說曾出現在某國產故事片中,冒充日本憲兵司令部。
開學第一天是老師與學生見面。我所在的高一五班除了一凡,全都是新面孔。我隱隱感到不安,是那種繫錯衣紐扣出現在公眾前的不安,既無法掩飾又來不及糾正。
開學後不久,扒拉小算盤,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語文優勢不再,但還說得過去;關鍵是數理化,夢魘一般,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尤以數學為甚,一過整數我就如墜五里霧中,分不清東南西北。而周圍同學你超我趕,甚至有人提前讀高三的微積分課本。我暗自叫苦,悔不該混進這數字的天堂。
說實話,整個學校氣氛讓人感到壓抑,又很難說清來龍去脈,總覺得有甚麼地方不對勁兒。比如衣着,簡直樸素到可疑的地步:帶汗鹹的破背心、打補釘的半新衣褲,露腳趾頭的軍用球鞋。可盡人皆知,四中是高幹子弟最集中的學校。顯然有甚麼東西被刻意掩蓋了,正如處於潛伏期的傳染病,隨時會爆發出來。
班主任田佣是數學老師,只比我們大五六歲。他戴白框眼鏡,面色紅潤,精力充沛,整天跟我們跑步打籃球,蹦蹦跳跳,像個孩子王。他剛從北京師範大學畢業不久,每月工資56元,單身,留北京,在名牌中學教書,這是命運的良好承諾。
跟我們一起下鄉勞動,除了帶頭幹活,還要照顧全班的起居伙食。他腰紮草繩,親自生火掌勺,我和另一個同學給他打下手。肥肉煉油,白薯切丁,過油後用醬油一烹,香飄四溢。開飯了,他再一勺勺分給大家。
那年正搞「四清」運動,重提階級鬥爭。我母親調貴陽一年,參加當地銀行系統的「四清」。而我們下鄉碰上的首要難題是,和農民打招呼,萬一趕上地主富農怎麼辦?大家議論紛紛,認定他們一定鬼鬼祟祟。問村幹部,發現這標準靠不住,索性跟誰都不打招呼。
一天工間休息,K同學用小刀頂住我腰眼兒,先是開玩笑,隨後認真起來:我不肯求饒,他就暗中使勁兒,刀尖越扎越深。我們對視,僵持了好幾分鐘。突然劇痛難忍,我一把推開他。他冷笑說,這是考驗我的革命意志。此後對他敬而遠之。好勇鬥狠正伴隨着階級意識而覺醒。
1966年春,暴風雨將臨,有種種前兆可尋,我們像小動物般警醒。課間休息,同學們大談革命理想與生死關頭,好像每個人都在面對最後的考驗。我暗中編造犧牲前喊的口號,並反覆排練,在想像中,周圍必是青松環繞。我甚至把指頭放進門縫,越來越緊,直到疼得大汗淋漓。我承認,若大刑伺候,我當叛徒的可能性很大。
我連團員都不是,有一種被排斥在外的恐懼感,但不知如何向組織靠攏。一凡是我的入團發展介紹人,也就是說他代表組織,這給我帶來希望─畢竟是哥兒們嘛。我試探口風,他守口如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