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有記者問:「你喜歡香港嗎?」
答:「喜歡。」
「為什麼,能說說嗎?」
「因為1949年前,我生活在香港;因為父母幾次政治流亡,都落腳在香港。」
現在若有記者問同樣的問題,我會說:依然喜歡香港。追問原因的話,我會加上一條理由:因為想看的書,不少是在香港出版或在香港購買的。
這裏的朋友碰面時,一個最重要的話題就是打聽:最近有啥好書?
2006年,大家搶着看吳法憲的回憶錄,一致認為書裏面有「乾貨」,誰也不問那封面人物到底是將軍還是罪犯。2007年,大家議論何方的自述(《從延安一路走來的反思》),閱讀者無不佩服作者的獨到眼光和判斷力。2008年,大家邊哭邊讀楊繼繩的《墓碑》,感謝他把掩埋了五十年的「前世」屍骨用文字再現於「今生」。2009年,大家則期盼着聽到一個國家囚徒的聲音……
香港是漢語圖書的最大集聚地,一城覆蓋全球。白先勇筆下的故事──從遭遇放逐的台北人(《台北人》)到夾縫生存的紐約客(《紐約客》),大半是由台灣出爐,經香港傳遞於八方。最近,有幸托朋友在香港搜集到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我把書擺放在床頭。讀它,就等於讀中國當代史了。有歌有泣,可歌可泣。歷史是有聲音的,這聲音並不來自喋喋不休的會議或日夜喧囂的電視。
於20屆香港國際書展開幕之際,有幸讀到錢理群先生的新作《知我者謂我心憂》(星克爾出版)。我知道,此書耗時十年,寫的是發生在1999至2008十年間的事件。他說真相,講真話,由於客觀條件似乎越來越差,各方面都在收緊,便不想發表了。後來,錢理群又轉變了想法。說:他那一代人活得太窩囊,一輩子都在看着別人的眼色……這樣下去,覺得太對不住自己,決心要最大限度地保存一個真實的自我。同時,這也是為二十年前的那場天安門民主運動,做一個心的紀念。於是,決定把這個原本不公開的文稿,公開了。
錢理群眼光關注的不僅是中國所發生的事件,還有事件背後的脈絡,成因以及自己的理論闡釋。他的準確判斷和表達,是我非常欣賞的。當國民為新世紀的到來歡呼的時候,他說:理想可惜是個夢。當青年們的民族主義情緒高漲,爭當「憤青」的時候,他說:愛國激情本就是一種奉命表演。當有人對黨國第三代領導人寄予希望:將半個世紀殘酷階級鬥爭所造成的歷史恩怨都消解,為中國最終結束一黨專政邁出關鍵性一步的時候,他說:這一步並未邁出,倒是經過這十年的經營,等級授予的利益集團已經完成了新舊交替;中共已不僅是政治實體,還是經濟實體。壟斷資本與黨的專政已牢牢結合在一起……總之,社會不斷地產生新的矛盾,錢理群就不斷地產生新的憂慮。憂慮就是思考。他面對當下,即面對歷史。要知道,我們這裏的許多受害人和迫害人都是沒有面孔的。再大的事件,也只是抽象為一個名詞。錢理群就是要給歷史一個面孔,讓它更加真實。
書中,還有關於他自己的事,關於北大的事。這些年來,錢理群的每一步都是險境,走得孤絕。但是在坎坷之後,他提煉出來的是深刻的社會認識和精神感悟。他的思想從深處來,到遠處去。
時間從不結束,而我們民族最重要的東西正在消失。都說是盛世來臨,但一提筆就感覺身處艱難時世。錢理群的書是沉重的,我分明聽到了心靈的聲音。
錢理群和我前面提到的何方、楊繼繩等人是樹上那些堅守到最後的果實,我也要堅守,堅守到最後。2009,7,24北京守愚齋